夜里天寒,房中虽然生着炭火,但李缜却还是忍不住打了一个又一个寒颤。李腾空于是把棠奴叫了进来,让她躺在李缜身边,两人共盖一床被子以取暖。
棠奴临躺下前,见李腾空仍没有要走的意思,心中便知晓了个大概,于是自觉地闭上眼睛,没多久,就发出均匀的鼾声。
“能给我一句实话吗?”李缜见熬不过她,只好问。
“王鉷势大,右相怕。”没想到,答案竟是如此简单,因为怕一只狼,所以要引来另一只狼与他撕咬。
王鉷确实权势滔天,因为他给圣人捞钱的能力,堪称一绝,短短几年就担任了和市和籴使、户口色役使,京畿关内采访黜陟使等好几个使职,将公私仓库都塞得满满当当。而在杨慎矜和韦坚相继倒台后,他又成了呼声最高的御史中丞候选人,离拜相,可真的是仅有两步之遥了。
李缜沉吟不语,因为李林甫给出的理由,确实逻辑自洽,但还是说服不了李缜,因为他和第五琦弄的榷盐铁,一旦成功,其敛财能力将远超王鉷,届时,只怕圣人就要起意,拜杨钊为相了。这是李林甫这等心胸狭隘之人,可以忍受的事吗?
“我也怕。”李缜只说了三个字,但又似乎,已经说完了所有事。
李腾空转身,蹲在李缜面前:“削发为僧吧,那就不怕了。”
李缜失笑:“好,我告诉你。我想看看,这几年两浙外加山南东道的税赋情况。”
第五琦曾长时间在两浙、荆襄地区任官,了解当地的税赋情况,但他的履历,又仅限于县这一级,对州和道,就是一无所知了。所以,李缜想给他补全这一数据,以将他们的策论,拉高到更加宏观的层面上去。
而且,这江南和山南地区,一直不是唐王朝的政治中心地区,以它们为例,可以减轻出身关中、河北的大族对这榷盐铁的敌视。
“明天,我带你去。”
次日一早,李腾空果然将李缜给摇醒了,简单吃过早膳,两人便启程往平康坊而去。
“这是回相府吗?”李缜见马车离宫城越来越远,便知道这不是去户部度支司了。
“回相府,不过是你我品行不端而已。去度支司,往大了说,今晚就得刺配岭南了。”李腾空坐在钿车的另一头,掀着窗帘,看着车外。
“我总感觉,是我们害了你。”李缜看向另一侧的窗帘。
“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李腾空放下窗帘,看着李缜,盈盈一笑道,“随心去吧。”
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相府侧门,这是专供家人,贵客进出的门,所以没有官吏和普通宾客在此排队求见。
有家仆迎上来,扶了十九娘下车,而后才上去,将李缜搬下来。
“我回来找一下十一郎,别惊扰了阿郎。”李腾空对家仆们道。
“是。”
家仆们散去后,李缜问她道:“进案牍库看文献,不会又要挨打吧?”
“试了不就知道了吗?”李腾空坏笑道,
“这……”
“还看不看?”
李缜哪里是怕挨打的人,当即道:“看!”
李林甫尝在府中处置公务,因此相府的东院中,有一大排屋子,便用来储存六部的文书,以供随时调用。这些都是公开的文件,所有守卫松懈,李腾空亮出右相的符信后,便立刻被放行了。
今天是个难得的晴天,阳光从窗格照进案牍库,能看到纤细的灰尘飘散。
李缜忍着伤痛,靠在书架上,翻阅宗卷,不时还念上一句,他每开口,棠奴便握笔写下他说的话。这是因为,案牍库中的宗卷,是不能带走的,只能摘录,待到回去后,再整理成册。
李腾空盘腿坐在不远处,初时,她还会刻意看着李缜和棠奴,但后来,见李缜神态认真,眼神沉静,遂也不再管了,自行打坐诵经:
“道不能得者,为见有心。既见有心,则见有身。既见其身,则见万物。既见万物,则生贪着。既生贪着,则生烦恼。既生烦恼,则生妄想。妄想既生,触情迷惑,便归浊海,流浪生死,受地狱苦,永与道隔。”
她不知道的是,李缜根本做不到如她这般心无旁骛。
“李郎?李郎?”棠奴握笔等了好一会儿,见李缜还是不作声,还以为他疼得昏死过去了,猛一抬头,却只看见一个花痴。
李缜眼中,只看见一个少女,坐在窗棂边,沐浴在阳光中,纤尘围着她飘荡,但却不能污染她分毫,就如一朵绝美的睡莲,遗世独立于淤泥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