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前期,历代圣人都会频繁地东巡洛阳,这不是因为他们喜好旅游,而是因为,关中地区早已从秦汉时的千里沃土,变成了连自给自足都难的地方。而造成这种现象的主要原因是,关中地区的人口增长,已超出了土地的最大承受力。
在太宗皇帝时期,长安的官员定额不过七百三十人,即使加上一些编外官员如“员外”、“特置”,每年养官的花销也不过十五万二千七百三十贯。因此,除了关中本地的粮食外,每年只需要从关东运来二十万石粮食,就足以满足整个长安的消耗。
但在历经高宗、武后、中宗、睿宗四朝后,关中地区需要供养的脱产官员,就多达一万七千六百八十六人,此外,还有吏员五万七千四百一十六人,宫女四万人,宦官三千人。这些都是有编制的,没编制的,还有如虽有任官资格,但仍在守选的,还有官员们的家眷、皇亲、供他们使唤的仆人、驻军等。这些人加起来,便是一个数量恐怖的,不事生产的待供养集团。
而在唐代,产粮重地有两块,一块是河北,另一块是江淮。沟通这两者的大动脉,叫京杭大运河。只是这条运河,并不经过长安。因此,要想将关东的粮食运到长安,粮船在到达黄河后,就要逆流而上,穿过天堑三门峡,而后才能进入渭水。
而在火轮问世前,人们缺的不是勇闯三门峡的勇气,而是无法承受十艘船只,要在此折损八艘的代价。
裴耀卿看到了这个大问题,所以在三门峡东,设立东库,三门峡西,设立西库,关东的粮船在抵达东库后,便卸粮返回。然后由牛车、马车、驴车将粮食从东库运到十八里外的西库,再从西库装船,运往长安。
这一办法,解决了江淮的粮食进入长安的难题。同时,裴耀卿又开辟了一条北线,让河北的粮食先运到太原,再从太原走水路经黄河入渭水到长安。
“只是裴公耀卿之法,只能解决粮食运送到长安的问题。却无法解决,财帛的问题。”裴宽继续道,“宇文公融看到了这点,所以提出了‘括户’、‘括田’,改制赋役。试图解决,这运粮所产生的巨大花销。”
所谓的“括户”、“括田”、“改赋役”,就是清查隐户、隐田、使一些客户、贱籍成为编户,以纳税、服徭役。他是取得了相当的成功,仅用了一年,就清查出了八十万户,还有相当数量的无主土地。这被清查出来的人口,相当于去年总人口的百分之十,官府当年的税收,随即较上一年增加了几百万贯。
“但张公说就曾言,宇文公的做法,过于侵扰百姓。”李缜道,“想必是得罪太多人了吧?”
“是,宇文公融的做法,虽然增加了赋税收入,也给一些客户,授予了田地。但此举,也犯了与前隋‘大索貌阅’一样的错误。”
这说法,李缜倒是第一次听:“还请裴公赐教。”
“宇文公推行此策时,圣眷一时无二。各州的官吏中,就少不了想逢迎他的人。这些人,就对编户动了歪心思,如虚报中男为丁男,以收税。”
唐初时规定,男子十八岁为中,始授田,二十三岁为丁,始服徭役。这一规定的本意是,男子在成家后,还有几年的时间,来给自家储备余粮,以供二十三岁时,服兵役、徭役时的消耗。但现在,均田制崩溃,田是肯定没有一百亩的,服役缴税的年龄,倒是提前了,这不是侵扰百姓又是什么?
“李郎,看你的样貌,从军之时,也不满二十吧?”裴宽看着李缜,目光中,浮现出一丝怜悯。
“缜并不知晓,自己生在何年。”李缜诚实道,“典籍中的生年,是从军时,军吏随手写的。”
“唉,这便是国之弊事啊。”裴宽说着,双目一闭,“宇文公虽然严苛,但到底能做到,知人善任。往后,就没这种日子了。”
“裴公之意,似乎对张公文献,也……”
“牛公仙客,不就是高尚吗?”裴宽不等李缜说完,就打断道。
李缜一惊,不由得感慨裴宽的眼光就是毒辣,仅仅与高尚见了一面,就能判断出,此人日后大有可为。
“不敢欺瞒裴公,缜举荐高十三,就是怕他会投了安大夫。”李缜决定,对裴宽说几句真话,以拉拢这位有清正之名的老臣,毕竟,这杨李党也不能全是佞臣,到底得有一两张金字招牌来撑场面的。
“此言何意?”裴公左眼一睁,左拳一握。
李缜觉得,裴宽似乎也对安禄山不满,便问:“张公文献对安大夫的评价,裴公可曾听过?”
“能,奈之何!”裴宽扬天长叹,这种无力感,李缜只在和吴怀实交流时感受过:开元年间的遗老们,都已经不能适应这焕然一新的天宝年了。
“能。”李缜给出了逆天的回答。
“你!你意欲何为?”裴宽吓得左右环视,确认没人在意他俩,然后才问道。
“张公的诗《望月怀远》,不知裴公是否听过?”李缜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