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心中一暖,知道其实宝玉心里还是偏着她,便收泪道,“眼泪谁不会流,只是有的人流出来,有的人流在心里罢了。好啦,我没事的,你安心宽慰你哥哥嫂嫂去吧。”说着噗嗤一声笑出来,宝玉才宽了心,恨恨道,“为难的只是我!你自然没事了,现下要怎么做才好。”说着嗟叹不已。
这话里大有深意,黛玉心中一动,有些甜又有些心酸,她却不好答话,叹口气岔开话题道,“你成日里这样游荡,到底也不是个事,有什么打算?”
宝玉脸上流露出厌恶之色,好一会儿才勉强答道,“连你也和我说这话了!”黛玉冷笑道,“你也该醒醒了,我是个外客,家里和你们贾家也不差多少,饶是如此,故意的撒泼才能保下我贴身大丫环。你的晴雯芳官要是易地而处,你能保得住他们么?一句话都不许你说的。若你做了官再试试?你娘也不好动得你的房里人,这世上最可靠的不是别人,是你自己!自己不爱好,将来谁也帮不了你。”
宝玉显然被触动了一会,黛玉本来还有话问他,然自忖不是时候,便按下话头,恰好探春来了,也是一个心思来开解黛玉的,她虽然不好说得嫡母嫡兄的不是,然而话里话外的意思谁都听得到,宝玉有些不适,不多时起身走了。黛玉实感探春之情,为她打算起来,这话要是传到别人耳朵里去,对她大是不利,握住探春的手诚心道,“我这屋里只有我信得过的几个人,婆子们一律不许进院子,在我这里这些话还好讲讲,到别处千万小心,你我亲姐妹一样的,日后有什么不开心的,你就到我这里来。我在一日,你就来一日。”
探春眼圈蓦然一红,黛玉却是到今日才体会到她的不容易,她是有父母做后盾才能这么肆无忌惮地和王夫人闹,探春日日都要忍气吞声,王夫人这样心胸的人,当了家日后有苦头吃了,她早有心里话想和探春说,今日也就不吐不快,拉着探春说了许久,探春也是意动,两人促膝而谈,到得晚饭时分探春才辞了去。
再密语重换百样心情
虽然已经让云霁把情形给母亲描述一次了,但这只是避免自己身为当事人论调的偏激罢了,黛玉自然还是要给家里写一封信说明这件事的。晚饭过后她便开始伏案疾书,写了几大张纸才停笔思索,思考着该怎么委婉地透露出自己给贾府换个当家的建议。
不管将来是嫁到怎样的家庭,娘家都是她最直接的支柱,黛玉还是相当清楚这点的,而在弟弟长大前,林家并没有什么兄弟姐妹能够支持她在夫家站稳脚跟,贾敏和她都把贾家当作是第二个娘家,这倒也无可厚非,尤其是贾母的唯一一个亲生女儿就是贾敏的情况下,很难说老人家感情上是更偏向外孙女还是孙子。然而在她意外身亡之后,贾府由谁来当家就是个问题了,王夫人素来和贾敏不睦,她们母女也不看好她在官太太圈子里厮杀的能力,王家女儿不读书,而王夫人不读书之外,又格外的不懂事,可是邢夫人居然能比她更蠢,贾赦也比已经很没有能力的贾政更没能力,这就形成了一个尴尬的局面,那就是二房虽然已经很让人不满意了,但大房却比二房还要惊人的无能。这门亲戚真的有还不如没有,在贾母去世后,贾家剩下的亮点也就是族人众多和有不少上层人脉了,而林如海本人是科举出身,拥有强大的同年人脉,这么加减法算下来的话,贾家也就只剩下人数这个优势。
人多,有时候是个助力,但更多时候也是拖累,一个贾珠,虽然平时文采风流是个俗世佳公子,但也被母亲宠坏了,不管被谁陷害或是自己色心动了,在事发之后看不清形势,认识不了自己的错误,这才是最致命的缺陷。而他已经算是第三代里比较出色的了,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如果没有宝玉和探春,她毫不犹豫就能放弃贾家,改而寻求别的势力做后盾,然而宝玉和探春在……探春是个多刚烈的性子,一朵带刺的玫瑰花,不小心呵护被别人连根拔起怎么办,宝玉真是个可塑之才,让他在官场发展都太可惜,今天下午她故意吓他,其实光凭那手画他就能往艺术家道路上走……迎春那么懦弱,出嫁后自己不给她撑腰怎么办,惜春也是个可怜的,这些还没被染过的心真的激发她的怜惜,黛玉毕竟是个有感情的人。她不能不珍惜兄弟姐妹们之间无垢的感情,她叹了口气。
贾琏虽然好色,但良心犹存,办事能力也强,凤姐和自己交好,也是个干净利落的性子,就能力来说是比长辈们强了不少,将来如无意外,自己这边就支持他们这一派吧。贾珠这件事影响实在恶劣,估计老妈对王夫人的忍耐限度也就到此为止了,之后见机行事,贾家真要在王夫人和贾政手上露出颓势,那就帮他们夺权也就是了,横竖到了那时候,自己泰半也已经结婚生子了吧。
计议已定,她把信封口准备洗漱就寝,思量着过几天就把水明送走避避风头,让她休养一段日子再回来,探头看到云霁还在做针线等她,正要喊她来帮手,却突见她软倒下去,此时已经快到午夜,屋里就云霁一人,黛玉身后传来一个得意洋洋的声音。
“巧了,你身边人真不多。”
黛玉实在好奇,忍不住转身问,“赵子静,你功夫到底多好。”
“对付这些护院,小菜一碟。”赵子静倚在打开了一扇的床边,笑嘻嘻地道,照旧是一身劲装利落挺拔,黛玉先看了看窗户,见幔帐好好地挂着,知道自己身影不会映出去,便放松下来,皱眉问道。
“她没有大碍吧?”
赵子静把目光掉向云霁,瞥了一眼便不在意地收回目光,不答反问,“你没有大碍吧?”
黛玉一窒,知道他指的是那张纸条,想到这大冬天大晚上的赵子静亲自来问她,心里不是不感激的,轻轻摇摇头,对赵子静笑道,“我又不是乍然就下定决心要走到黑,只是横竖也没有什么倾心的男子,顺势而为也无妨呀。”
“丫头,你想清楚了,此事可是易始难终,你真要趟这摊浑水?”赵子静的声音里有点犹豫,“进去容易,出来真的就难了。”
黛玉也犹豫了一下,然而一下想起了什么,不由得战栗了一下,“赵子静,你看我是个适合相夫教子的人么。”
她的声音很轻,在暧昧的灯光里更像是呓语,赵子静沉默了,好一会才字斟句酌地说,“那,我今晚要大醉一场。”
赵子静有个习惯,每当美好的人或物要消失的时候,他总想大醉一场,但黛玉显然并不明白,她呆了呆,也沉默了一会儿,想了想笑道,“哎呀,你不懂,我看中的人都老了——再说,人这一生总得做点什么吧,我可不想一辈子总是和几个人勾心斗角。要玩,我就要和世上最好的对手博弈。”
谁说她心气不高?
赵子静笑了笑,他又是那个第一次见面时风流倜傥的夜行人了,见到案上拱着一盆水仙,他随手摘下一朵簪到黛玉耳边,冲她笑了笑,不言声从窗户里跳出去,轻飘飘一个闪身,已到了墙沿,又一晃腰,人影便消失在黑夜中,墙头窗下的积雪里一丝痕迹也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