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洛的辣酱气味很浓,盖住了水煮鳗鱼的香味。我站起来的时候,房间一片寂静。寂静得我的耳朵隔着厚厚的玻璃窗也能听清外面鸟儿的歌唱和水浪的声音。这让我感到快乐,因为这表明我已经康复了。更重要的是,没有我之后,家里显然变得乱糟糟的。
哎呀,可惜来不及庆祝,因为我病好的日子,正是最忙的时刻。升天节的庆典在这个星期达到高潮,在升天节的仪式上,威尼斯政府的全部官员会乘坐一艘金光灿灿的巨船到水中央去,然后身穿金色服装的大公会亲自将一颗结婚戒指扔到湖水深处,让这座城市和大海完婚(不知道哪个是新郎,哪个是温顺的新娘),并保证在接下来的一年威尼斯依然能拥有海上霸权。谁会相信君士坦丁堡有比威尼斯更盛大的节日呢?
这节日的盛典以及随之而来的盛大的交易会让整座城市陷入狂欢,但这一年,这一年,我们说得上是双喜临门。黑乌鸦罗雷丹一直吹牛说能给小姐在船上弄一个位子,让她跟随那些官员前进,今年他实现诺言了,这可是非同小可的特权,所以我们家现在挤满了前来量身定做衣服的裁缝、制作鞋子的鞋匠、配置香水的香水师,还有各种美容用的随身器具,看来我们得自己弄条小小的金船出海才行。
马切罗和加碧艾拉被我指挥得团团转,莫洛一直在炉子前面忙个不停,我都怕他的汗水会滴到食物里面去(不过我可没抱怨,因为自从生病以后,我吃得比顾客都要好),至于小姐,嗯,我不知道我当时的呼吸是不是真的让她相信我睡着了,反正我们也没再聊什么,没有推心置腹地交谈或者请求对方的原谅。我们又变成了合伙人,尽力做好自己的事情,一起工作,使这座屋子显得更加齐心协力,以此来治疗我们自己的心病。
不用说,她很难过,每个熟悉她的人都能看出她的悲伤之情溢于言表。关于那个小白脸,最新的消息是他一两个星期之内就要走了。他没以前来得殷勤(我不清楚他来的那些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因为生病以来我睡得跟死猪一样),每当他预定了要来的夜晚,我会让家里的佣人休息,这样他就能和小姐独处了。我们都知道等到他离开,她——我怀疑也包括他,因为若非双方都感染上了,这种病不会变得这么狂热——会为劳燕分飞而感到痛苦。但我们将会等到痛苦来临的时候才对付它,因为现在我们——她和我——又和好了,全副精神都放在她这次出海的行程所涉及的方方面面上。
大家都忙成一团,只有一个人失踪了:疏浚船。自从那晚我醒来发现她在房间里之后,她再也没来过。她眼见我的病就要康复,给加碧艾拉留下了一些让我继续服用的油膏和药片,然后天蒙蒙亮就消失了,自那以后没人有她的消息。我们虽然很忙,但家里没有她还是不一样。在夜里,我有时候闭上眼睛便能听到她的声音,好像她的声音仍在我脑海里,而且一想到她对我的照顾,我就会感激难言。虽然现在她来会帮上小姐的忙,也会带来一些美容用的药膏,但我敢说她肯定忙得抽不开身,因为这座城市的人要是停止工作,就会开始交媾,她得去帮那些不能结婚的人堕胎。我很清楚她救了我的生命,反正无论她在哪里,我都不会忘却她的恩情。
升天节的早上,家里所有人和很多邻居聚集在一起,观看小姐踏上我们那艘为今天这个场合而装扮得很庄严的凤尾船。马切罗在大河道拥堵的船只中机灵地划动船只,将我们送到南边的码头,我们得从那儿步行到圣马可教堂附近的上船处。
这条路我以前走过很多遍,当太阳尚未完全升上来、城市仍在睡梦中的时候,这一路总会让人心生敬畏。船在转过大河道和大公的宫殿并行前进之后,人们在水上最先看到的东西是巨大的行刑柱,像高高的船桅般伫立在清晨的薄雾中。而且人们若靠得更近一些,经常可以看到行刑柱之间有一些犯人支离破碎的尸体,吊在那里警示城里的市民。这个苍白的场景非常可怕,以致我相信地狱的入口也有这些行刑柱,我们全部人都要从其间穿过,挤在一起,寂静无声地走进一片迷蒙的浓雾之中。
只不过现在,今天,地狱已经变成天堂。弥撒结束了,船只陆续抵达。行刑柱挂上了旗帜,它们周边摆设了基督再临的场景,义人穿着圣服和——更重要的是——威尼斯最好的服装在前面领路。这里的金子比我在任何祭坛上看到的都要多。甚至女人也获准参加这一场面,而且朴素被奢华所取代。行刑柱周围的地面是一片丝绸和天鹅绒的海洋,一切都金光闪闪的,好几英里那么长的金线,还有数以千计的项链、戒指、手链和珠宝头饰。
金船停在水中央,身穿黑色官服的要员和外国使节均已登船,其他观光客正在迅速地走上各艘平底船。要去到那个专用的码头,每个客人的名字都必须出现在一份名单上才行。我的旅途到这里就结束了。
小姐向人群走去的时候转过身来。“要我给你带什么回来啊,布西诺?一个美人鱼?或者另外一个能给我们的账本添上大大一笔的官员?”
我耸耸肩。“也许你应该找些东西来填补那个小白脸走后将会给你留下的空隙。”
“啊。”我听到她喉咙一哽,仿佛那痛苦仍在某个地方,生硬得她无法消化。“哎呀,要填补那个我得需要很多食物。”她站住了,歪起头来。我们周围越来越吵闹。很快说话就听不清了。她转向我。“布西诺,那天晚上……我说你的话,我希望……”
“算了,别提了,”我说,“当时我们两个都疯了,你说那些话跟我的脏话比起来又不算什么。但现在结束了,让它随风飘散吧。看看你的模样,我为你感到骄傲。你是鸟群中最出类拔萃的一只,别让其他妒忌的鸟啄你。”
她笑起来。“你呢——今天打算干什么呢?”
“我?”我说,“哦,我将会……”但向前涌动的身体已经将她带走了,我的回答消失在人群中。我翘首看着她向那些船走去。那些女人各自朝自己的船走去,彼此打量——她们穿着最好的衣服时举止最为糟糕——虽然有些人对小姐翻白眼,但这不过因为她是陌生人,而非因为她是个婊子。说真的,她们中很多人脸上扑了白粉,穿得花枝招展,如果在我们家的客厅一字排开,恐怕最少有一打比她更像妓女。相比之下,她的样子像个高贵的女士。她踏上跳板,转过身来向我微笑和挥手,我知道她也明白这一点。
我闭上眼睛,以便能将这个场面刻在我的眼睑之后,刹那间,我极其希望自己是提香,这样我就能现在跑回家,把它重现出来,因为细节已经在消失了。但小姐的形象依然清晰。我不停地挥手,直到被人挤出那条路,然后我穿过人群,离开那个狂热的广场,向圣洛伦佐和北方海岸线走去。
我口袋中有一张纸写着如何找到疏浚船住的那个广场,反正每当要找她的时候马切罗总是在那里给她留下消息。因为今天我可以自由支配,我要去找她。这么多年过去,我们是该修好了。
这是我生病以后第一次到街上,虽然兴致很高,但四肢很快发抖,我只得更频繁地停下来休息。尽管如此,我并不担心。我仍活着,运气好的话将会比以前更健壮,因为发热剥掉了优越的生活在我的肚子上增添的一层肥肉。就我所知,每个侏儒都想拥有正常人的身材,所以随着年龄渐增,我们中最不贪婪的人也会倾向于饕餮大吃。
再说了,今天那么赶干什么呢?这座城市正在放假,我也是。这边的街道相当安静,因为人群都去南边看那些船只离岸了,空气中弥漫着花园的芬芳。这几个星期,在夏天的太阳再次将一切烤焦和烘臭之前,威尼斯将会非常美妙,我也许有时间来享受这些美景。
那晚之后,我有好几次想到她说的话。我怎能不想起呢?一个人若觉得自己即将要死了,肯定会为他所犯的错误、所没有做的事情后悔。她说的是对的。虽然我的衣服和在罗马的时候一样华丽,但我们的成功也是我的失败。部分原因是新鲜感已经消失了。现在她很少需要我来娱乐她的客人,我反过来也厌倦了被那些男人当作废物或者怪物。他们中多数人都很蠢,若非家财万贯,根本就不配当我们的客人。就连最聪明的顾客也没有像我们在罗马的客人那样让我兴奋。就这个方面来说,我又讨厌威尼斯了。罗马虽然堕落,但她至少很诚实,公开地享受自己。但在这里,他们总想把表面擦得光亮,所以一切不规矩的行为都得隐藏起来,他们还没来得及彻底享受就已经开始忏悔和压抑自己的欲望了。在我的经验中,这种虚伪不但是淫乱的温床,也使人们变得更加放纵。
也许我只是在欺骗自己,徒劳地找一些借口来为自己的不幸开脱。因为我确实比过去更加忧郁了。是的,也更加孤独了,虽然一个人不会因为遭到这样的忽略而死亡,可他也不会因此而更加生机勃勃。我能干什么呢?阿雷蒂诺也许妒忌我的技巧,但在这里,这些技巧没有在罗马那么有效。哎呀,这里的市场没有那些渴望尝鲜的不幸寡妇。对我来说,这里的街道又太靠近水道了,我紧张得没法忍受多数女人开的玩笑:对多数男人来说,放松和快乐可能是一回事,但我是个侏儒,太过在意别人是不是在嘲弄我,没法和她们谈笑风生。曾经有一次,我很享受安芙罗斯娜曲线毕现的身体,她也被我逗得咯咯笑,愿意走出厨房和我上床。但在床上得到的快感总是很快就消失了,我也有过其他几个女人,可是过去这几年来我总是骄傲地(或者自卑地)认为自己可以得到更大的快乐。也许真相是我变得愤世嫉俗了。毕竟我的工作是平息男人的欲火,很难不对自己应付的这种欲望产生出轻蔑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