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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中的梆声(第1页)

在一个大雪天,她来了。

她,来得那么突然!

那一天,对我来说,是很难得的清闲并且心绪平和的一天。吃过早饭,我从书架上随手取下了一本书——《傲慢与偏见》。这本书,我已经买回来许久了,却一直摆放在书架上,无暇阅读。按照习惯,我从后往前翻看。我一向固执地认为,一部长篇小说最能打动读者的章节必定是结尾部分。因为在这些章节中,将向读者交代故事的结局,各种人物的命运和归宿。我喜欢在一本书中预知了主人公的命运之后,再从故事的开始探究主人公的命运,何以会如此的奥妙。正如预知一道代数或几何题的答案,而后进行演算和推证一样。我觉得这是阅读中的一种特殊享受,一种心灵、情感、精神方面的思考性的享受。

“我主张人永远不要自私,但我一生做过许多自私的事情……”这是书中人物达西对伊丽莎白说的话。这句话引起了我的共鸣。我正打算抄录下这句话的时候,她推开了我的房门。

她,就是这样突然来临的。在一个大雪天。

我,掩上书,意外地呆住了。

她婷婷地站在门口,右手揪着长围巾的绒穗儿,左手拎着一只小巧美观的米黄色皮革包,脸上呈现着迟疑的神情,轻轻叫了声:“国凡哥!”

“小玥……”我这才有所反应,立刻站起身,一时有点不知所措,笨拙地做了个“请”的手势,连声说:“真没想到,真没想到,真没想到……”

她,这才迈进房间里来,又说:“我刚才敲过门的,你没听见。”

“你,哪一天到北京的?”

“昨天。”

“外边挺冷的吧?快脱了大衣,到暖气这儿暖和暖和!”她,缓缓地脱下雪花呢大衣,款款走到暖气跟前,摘下皮手套烘在暖气片上,然后转过身,背着双手紧贴暖气站着,默默注视着我。我避开她的目光,又问:“到北京来……办事?”她摇摇头:“没什么事办。来玩,也来……看看你。挺想念你。”随后将目光转移到摆在窗台上的那盆水仙花。那水仙,叶子绿得爱煞人,枝干挺拔,举着几朵白色的花骨朵,使我的单身汉房间里平添了一种雅致。

我不被她注意地打量着她。

我原以为,她婚后定会略胖些,可她却分明比以前瘦弱了许多,脸色也不好,很苍白,像刚刚大病过一场似的。她的眉毛经过了修饰,修饰得太长太细了。她原先的两条眉毛可不是这样的,眉梢是略略朝上挑的;说话时,眉毛一扬一蹙的,使脸上的表情又活泼又丰富地变化着。现在,两条经过修饰的眉毛弯弯的,像一年级小学生用削尖了的铅笔很细心地描写的两个大括弧,而且眉梢挺不自然地下垂着。她穿着一件玫瑰红的用金丝线绣有大朵牡丹的锦缎小袄,大概絮的是丝棉或驼绒一类,极薄极薄,紧紧绷在身上,显出很苗条的腰和丰满的胸部。波浪式的秀发,喇叭口的呢子裤,高跟绒日的小皮靴。

我望着她,眼前像电影的闪回镜头一样,又幻现出另外两个小玥的形象。一个,轻佻、放荡,一双黑眸如豆,顾盼之间投射出有意诱惑人的邪恶的目光;一个,青春焕发、纯洁可爱,美而不妖、庄而不傲,面容之上洋溢着种种博取人好感的妩媚……这两个保留在我记忆中的往昔的小玥的形象,交替幻现着,与我眼前这个活生生的小玥,有那么相似的地方,又有那么断然不同之处。我憎厌第一个小玥,我喜爱第二个小玥。而此刻站在面前的这个小玥,却使我感到……陌生。在我心目中,她比保留在我记忆中的第一个小玥似乎高贵,比保留在我记忆中的第二个小玥又分明卑俗。我觉得,她不仅使我感到陌生,还使我感到虚假。无论往昔那个令我憎厌的小玥还是那个令我喜爱的小玥,从那双黑眸如豆的眼睛里,我时时都能判断出她内心深处的种种欲念和思想。那欲念是可耻的也罢,善良的也罢;那思想是浅陋的也罢,高尚的也罢。而面前这个小玥,那双眼睛依然黑眸如豆,但我却无法再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任何欲念和思想。那双眼睛仿佛罩上了一层什么。眼属心之苗,但愿她的心别罩上什么。而我自己的心里,却不免因此感到怅怅的,丢失了什么美好的东西似的。

这时,她朝我转过脸来,见我在注视着她,微微一笑,手指尖抚弄着水仙花的绿叶,说:“这花,就要开了呢。”我觉得,她那笑,也是虚假的,同她脸上的悱然凄然之色恰成一种对照,使那一抹笑意带有一种哀怨凄苦的意味。“唔,看我,就让你这么罚站似的!”我掩饰起自己的复杂内心活动,搬了一把椅子摆在她跟前,“快坐下,你渴么?给你泡杯茶?”她,摇头。“那,吃糖么?我有上海奶糖。”她,摇头。我用一连串问话有意消除我对她的陌生感。“你现在还坚持学英语么?”摇头。“去年报考医学院了么?”摇头。“为什么?”还摇头。她的接连摇头,使我迷惑了,更使我的心情倏地沉郁起来。照我原来的臆想,她现在本该是医学院二年级的学生。她咬着下嘴唇,盯视着我,目光很古怪,像包含着什么不愿明言的意思在内。我不禁转过脸去。她垂下了头,摆弄着手指。真令人别扭的沉默啊!忽然,她站了起来,说:“我该走了。”说罢就从衣架上取下大衣。

匆匆地穿好大衣,她目不转睛地瞅定我的脸,又说一句:“我该走了!”她突然而来,竟又要突然而去!她的到来唤起了我心底里对她的恋情,她的离去又使我感到情绪和心理上的解脱。我茫然地望着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她,缓慢地拉开手提包,拿出一袋麦乳精、两袋奶粉、一瓶蜂蜜,一一放在桌上,低声说:“你不是老犯胃病么?我给你买的。”“不要不要!”我夺下她的手提包,把那些东西一股脑儿塞进去。她木然了。她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她默默地接过手提包,默默地走到窗前,默默地推开了窗子。一股冷风灌进屋里,我打了个寒战。“你,要干什么?”她不回答,从手提包里拿出一袋麦乳精,要从窗口扔出去。我急忙走过去,拦住她,关上窗子,让步了:“好,我收下,都收下!”

她这才又把那些食品从手提包里拿出来,放在桌子上。之后,她低着头,一转身朝外就走。她已经推开了房门,在门口又站住,背对着我,轻轻叫了一声。“国凡哥!”

这一声“国凡哥”,使我的心为之一动。那声音里分明有一种真实的依依惜别之情。我顿时因为自己对她不够热情和亲近而感到了深深的自责。

我走到了她身边。我极想拉住她的一只手,对她说出一两句能够表达我内心情感的话。然而我的手刚刚触到她的手指,便立刻又收了回来。她的手指那么冰凉,我的心跳得那么快。我在心里暗暗向自己发出警告:“理智,理智,理智……”于是我仅仅理智地吐出了两个字:“小玥……”她慢慢转过身来,我发现她脸上淌着两行泪!

“你,怎么了……”我吃惊了。

“没怎么。”她用手背抹去泪水,垂着头,用极低微的声音问:“国凡哥,你……明天能陪我到颐和园去玩玩吗?我……后天就走了。也许,今后再不能来看你了!”

我肯定地回答:“我陪你去!”她,笑了,含着泪花的感激的一笑。“那,你到姥姥家去找我吧,我等你!”走到楼梯口,她回过头来,又说一句:“我等你!”

大概只有我们A城的某些市民,才会对那样一种梆声较为熟悉。无论春夏秋冬,无论刮风下雨,每一天的清晨,在那些没有下水道的小胡同里,就会响起持续、单调而有节奏的梆声:梆!梆梆!梆梆梆梆梆!……于是,听到梆声的人们,便纷纷走出家门,拎着各家各户盛得满满的泔水桶。一匹骨瘦毛长的老马,拉着一辆破铁皮泔水车,非常缓慢地行进在胡同里。驾泔水车的,往往是一些老头,他们坐在车辕上,靠着铁皮车箱,一边机械地敲着梆子,一边不时地吆喝一两声拉车的老马。老马会习惯地在各家各户门前停住,他们就从车辕上跳下,替人们拎起泔水桶,将泔水倒进铁皮车箱里。不过,这是十几年以前的事了。如今,即使是在那些小胡同,下水道也取代了泔水车。那种生活在小胡同里的市民所熟悉的梆声,也渐渐从他们的记忆之中消失了。

然而我仍然对那种梆声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因为我的父亲曾是一个驾泔水车的。也因为,这种落后而低下的职业,使小玥在我心灵中留下了天使般善良而美好的印象。无论她后来曾一度变成怎样,无论她将来可能会变成怎样,她留给我的那天使般的最初印象,将永远被珍惜地保留在我的心灵中。就像一幅世界名画被保留在巴黎卢浮宫一样。

那是一个多雪的冬天,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那是十几年前的一个北风凛冽的早晨。

年迈的父亲又病倒了。他的身体很不好,经常病倒。我又不得不替父亲去驾泔水车。我经常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去替父亲驾泔水车。我对此业已习惯。

“梆!梆梆!梆梆梆梆梆……”

冻僵了的麻木了的双手持着梆子,像父亲一样靠着冰冷的铁皮车箱,垂着双腿坐在车辕上。我不忍心吆喝那匹拉车的老马,我觉得那泔水车对它来说已经是非常非常沉重的;我真担心它随时会突然倒下,再也站立不起。从一条胡同拐进另一条胡同,再拐进第三条胡同。冻僵了的麻木了的双手勉强拿住梆子,不停地敲着,敲着,敲着……在家家户户的门前都要蹦下车,吃力地为人们拎起一桶又一桶泔水,提举过头顶……没有吃过早饭的肚子,饥肠辘辘。寒冷已经冻透了衣服,仿佛直冻到骨髓了。一桶比一桶沉重、吃力,两条胳膊一次比一次软弱,一次比一次发抖得厉害。眼睛也有些模糊起来,别的什么都看不见,只是一桶一桶、一桶一桶的泔水,放在各家各户的门前,走过去,拎起来,举过头顶……当泔水车拐进最后一条小胡同的时候,当我又拼出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的全部力气,将满满一桶泔水刚举过头顶,我昏倒了,昏倒在一家低矮的小草房的门前……

一个极低微的女孩子的柔婉的声音,从遥远遥远的什么地方向我发问:“你,好点了么?”

我睁开了眼睛。哦!我一生也忘不了在那一瞬间我看到的那张美貌的面庞。那是一个女孩子的美貌的面庞。额头那么光洁、那么雪白,脸蛋那么红嫩,双唇那么鲜润,两眼那么清澈、那么明亮、那么大。眼角细长而秀美,黑眸如豆,正凝神盯着我。那一瞬间,我立刻想到了童话故事中的“白雪公主”。

我慢慢坐了起来,发现自己并非是在冰雪的宫殿里,而是在人世间一个低矮昏暗的屋子里。我是躺在热乎乎的火炕上,身上盖着被子。掀开被子,我才发现自己穿了一套女孩子的衣裳。

我迷惑了。

“我在谁家?”

“你在我家呀!”

“我怎么在你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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