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笑容消失了,嘴角咧了咧,额头皱纹又连成一片。他说:“我想是回不去了。有些事,别人是无法理解的,不是不想回去,是回不去,有人替你付路费也不能回去。”
我不解,问为什么?他叹口气说:“……道理很简单,你们在外面混了几十年,有人混出模样,有头有脸地回去,那是展览人生,衣锦还乡,是考中状元,荣归故里,是光宗耀祖的事情。如果你混得猪狗不如,一副落魄惨相,有什么脸面回去呢?还不如悄悄在你那狗窝里呆着。我常常怕想这件事,一想起就心疼,像刀子在割。不回去不肖,回去更不肖,鲜花从来为成功者而开放,这不是势利,是社会准则,是千古不变的硬道理。”
我突然明白,在金三角,许多老知青至今没有回过故乡,没有见过日思夜想的亲人。不是关山阻隔,也不是意识形态和国界的作用,而是在他们心中,或者说这个古老民族的心中,有许多障碍阻挡了他们的脚步。人心难逾啊!
后来我与老段遂成很好的朋友,常有书信往来。
许多年前,在我曾经考察过的美斯乐国民党残军总部,在那片遮天蔽日的树林深处,每年都要例行三、五军联席会议。随着与台湾关系疏远,两支兄弟队伍已经分道扬镖,就像两个分家的兄弟。这次李文焕带来一大摞过期的《人民日报》、《解放军报》,还有各种传单和红头文件,这是情报人员在大陆边境搞来的珍贵情报。李文焕坐下来就说:“大陆闹‘文化大革命’,越闹越邪门,连国家主席都打倒了,那些元帅将军部长省长都挨斗争。到处打派仗,搞武斗,工厂停工,铁路中断,学生下放农村。我真搞不懂,毛泽东是怎么想的?江山坐腻了?……要是早十年这样闹一闹,我们的日子也不至于这样难过。”
段希文笑道:“要是依李军长所言,再提早十年国共战争也不用打了,他们自己在延安就搞垮了。”
李文焕感慨说:“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你看那些位极人臣的大将军大元帅,远的不说,就是民国三十九年(1950年)在蒙自元江打败我们的那些共军将领,哪一个又有好下场?他们决然想不到,不是我们在战场上打败他们,而是他们自己搞垮自己。”
段希文问:“莫非李军长还想光复昆明?”
李文焕连忙摇头说:“台湾报纸说,照此下去要不了几年,共产党不打自垮,光复大陆只是迟早的事。我看他们大概忘记了,共产党还有五百万正规军和一千二百万民兵。谢天谢地,我倒不想做这种美梦,我那点人马,还不够共军打牙祭……不过共产党内讧,我们的日子会好过些。”
大家扯了一会儿闲话,话题都离不开大陆形势。虽然国民党残军流浪金三角,为生存而战,但是无论大陆还是台湾的一举一动还是牵扯他们的神经。段希文暗自叹口气,他前妻和儿女都在昆明,隔绝二十年了,不知道她们处境怎么样?
会议中途,钱运周低声向段希文报告,有一个从云南边境来的下放学生,名字叫段学明,口口声声自称总指挥侄儿,一定要面见总指挥。
段希文在脑子里飞快地搜索一阵,印象中竟没有一个叫段学明的侄儿,可是他抗战前就离开家乡,屈指算来已经三十多年,段姓在宜良是名门旺族,他不敢肯定自己有没有这样一个侄儿。于是他小声吩咐:“带他来见我。”
这是个面容瘦削的青年,只有十八九岁样子,个子不高,背却有些驼,穿一件蓝布中山装,那双不安的眼睛里,闪动着期待和惊恐的光。青年听说面前这个矮个子男人就是总指挥,立刻很激动地抽噎起来,哑着嗓子连叫几声“大表叔”。
他们费了好大劲才把彼此的本家和家族关系理清楚,青年的父亲是段希文姑姑的外侄,也姓段,但不是本家,也算沾着亲戚。大陆兵败之后,这是第一次有亲戚千里迢迢闯过国境来投奔他,这使他多少感到有些激动。侄儿在昆明念中学,对宜良段家的事知之不多,这又使他感到有些失望。他说:“你好好地在昆明念书,到边疆来干什么?”
侄儿恭敬地回答:“毛主席发表指示,全国大中学生都要上山下乡,到农村当知青,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段希文疑惑地问:“不念书了?”
侄儿诉苦说:“不念了,当一辈子农民。都觉得没有前途,灰心得很,所以我才跑过来找您家。”
段希文突然心中一动,仿佛听到一个喜讯,心中闪亮起来。他吩咐副官带侄儿去休息,自己回去开会。将领都在等他做指示,但是总指挥没有例行公事,而是先讲了这个段姓侄儿下乡当知青,千里迢迢来投奔他的事情。
“……各位请不要误会,我决不是说,我们反共游击队要改变方针,去做光复云南的美梦,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段希文表情很沉重,他谆谆告诫部下:“你们都看到了,民国三十八年(1949年)出来的兄弟,现在都是四五十岁的人,娶妻生子,养家糊口,我们的第二代已经一二十岁。人都得成家,有子女,有接班人,传宗接代,这是人之常情,人迟早要死的,我们是炎黄子孙,我们的子女也是中国人。你们知道,这几年没有打仗,三、五两军的家属,加在一起已经超过十几万人,比军队人数多十几倍。我们这支孤军,已经变成金三角的汉人部落,这就是我们为什么避免打仗的原因……我常常忧虑一个问题,如果我们一闭眼,将来我们的后代不识汉字,不懂中国文化,久而久之,连中国话也不会说,岂不变成一群山里的摆夷?圣人说,‘子不教,父之过’,‘学而优则仕’,如此下去我们将愧对皇天后土,愧对列祖列宗,愧对地下的孙总理英灵,哪怕百年之后,我们的后代也会诅咒我们的。所以我想了很久,一定要办学堂,请有文化的人来做先生,保持中华民族血脉相传。”
李文焕说:“不瞒希公说,我也想到这个问题,只是苦于不得答案。现在我要问一句,上哪里去找这么多先生?”
段希文笑道:“李军长差矣。你昨天说过大陆学生下放,我还没有在意,今天我算弄清楚了,下放不就是给我们送先生来了吗?大陆不要,我们来要。这么多有文化的学生,我们要以礼相待,让他们做学堂先生,做医生、护士,做财务、军需、文书、参谋,总之我们不缺士兵,缺的是有文化的军官。”
有人疑虑地问:“万一共党派奸细混进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