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谁?他叫道,你想干什么?为什么这样对我?
没有回音,但他确信他的话已被听到。他感觉到一种——存在,就象一个人尽管紧闭双眼,仍能感到身处密闭的房间,而不是空旷自由的空间一样。四周笼罩着一种杳无边际的智能,一股不可平息的意志的微弱呐喊。
他又一次对着毫无回应的静谧呼喊,但还是没有直接的回答——只有那种受到监视的感觉。很好,他会自己找到答案。
很明显,不论他们是谁或是什么,他们对人类有着兴趣。为了他们无人知晓的目的,他们录制并存储了他的记忆。而现在,他们又这样对待他埋藏最深的情感,有时就此与他合作,有时则不。
他并非对此感到怨愤,事实上,曾有的经历使他不会显得那么孩子气。他已超越了爱与恨、期待与恐惧——但他并没忘记它们,仍然清楚地知道它们是怎样支配了这个他曾归属的世界。这是否就是这次训练的目的?果真如此,最终的目标又是什么?
他成了诸神的游戏的一个参与者,并且必须在游戏中学会规则。
太空中的巉岩——木星系的四颗外部小卫星,木卫九、木卫八、木卫十一、木卫十二——从他的意识领域一晃而过,然后是距离木星缩短了一半的木卫七、木卫十、木卫六和木卫十三。他对它们毫不理睬,现在,麻面斑斑的木卫四就在前方。
一次、两次,他环绕着这个比地球的卫星还大些的伤痕满布的星球,并未意识到感觉正自行探测着星球表层的冰和尘埃。他的好奇心很快得了满足,这个星球是一整块冻结的标本,仍然保留着亘古以前几乎将其击碎的剧烈碰撞的痕迹。它的一个半球像一只巨大的牛眼,一圈圈同心环状地形演示了当远古的太空巨锤猛击时,坚硬的岩石如何荡起几公里高的波纹。
几秒之后,他改而环绕着木卫三。这是一个更加纷繁有趣的星球,尽管与木卫四如此接近,大小又相若,但其外表却迥乎不同。的确,那儿也有无数的陨石坑——但它们的绝大多数,恰如所言,重新被犁翻过。木卫三最特别的地形特征就是那蜿蜒的条纹沟壑,由相距几公里的一条条平行犁垄所组成。这种凸凹地貌看起来就象一群醉醺醺的农夫来来回回地在星球表面犁出的一样。
仅仅环绕木卫三几周,他的所见就比地球曾发射的所有探测器探知的还多,他将这些知识存档以备后用,总有一天它将变得十分重要,对此他深信不疑,尽管他不知道是何缘故。某种莫名的冲动现在正有目的地驱使着他从一个星球到另一个星球。
正如眼下,他又被驱使着来到木卫二。虽然在很大程度上他仍是个被动的观众,现在却已感到兴趣在增加,注意力在集聚——意愿在形成。即使他还是一个未知未闻的主宰手中的傀儡,一些控制者的思想也已渗入——或是被允许渗入——到他自身的意识中。
这个平滑、纹理繁杂的星球现在正向他迎面扑来,它的外观与木卫三和木卫四极少相似。它的整个表面看上去组成了一张纵横交错的大网,令人吃惊地恰似一套星球规模的动静脉系统。
无边无际的冰原构成了寒冷的荒漠,其温度远低于地球南极,正在他脚下延伸。这时他突然吃了一惊,发现自己正途经一艘飞船的残骸。他立即意识到那是不幸的“钱”号,在他分析过的电视新闻中曾广泛提到它。不是现在——不是现在——以后将有足够的机会。
然后,他穿越坚冰,进入了一个对于他和他的主宰而言同样是未知的世界。
这是一个海洋世界。一层冰壳将隐藏的水体与真空空间隔开。大多数地方冰层厚达几公里;但还有一些薄弱的线条处冰层变得支离破碎。于是在两股相互敌对、无可和解的自然力量间发生了在太阳系中任何其他星球都未曾有过的直接接触,并导致一场争战。海洋和太空的争战通常以同一僵局告终:暴露于真空中的水同时沸腾和凝结,修补起冰层的铠甲。
如果没有附近木星的影响,木卫二的海洋在很早以前就完全凝固了。木星的引力不断挤压这颗小星的内核,令木卫一强烈震撼的力也在那里起作用,尽管不是那么凶猛。当他来到表层下面的深处,他发现行星和卫星的拔河比赛留下的痕迹比比皆是。
他既听到也感觉到,在海底地震的持续咆号和雷鸣声中,散发出逃逸气体的嘶嘶声,以及地震次声波如雪崩般横扫深渊下的平原。与覆盖木卫二喧攘的海洋相比,即使最噪吵的地球海也显得寂静。
他还没失去感觉惊奇的能力,而第一个绿洲的出现令他感到异常惊喜。它环幅约一公里,围绕着一堆缠结的管子和烟囱,那是由内部喷出的矿物盐水沉淀而成的。在大自然铸造的哥特城堡之外,又黑又烫的液体仿如由某个极具力量的心脏搏动,以缓慢的节律上喷。它们就象血液,是生命存在的最可信标志。
沸腾的液体把自上面渗入的严寒驱散殆尽,在海底形成了一座温暖的小岛。同样重要的是,它们还从木卫二内部带来了所有生命所需的化学物质。那儿,在一个没人预想其存在的环境中,蕴藏着丰富的能量和食物。
然而这是可以预见到的,他忆起就在他的前生,与此相同丰饶的海底热源也在地球深海的海底被发现。在这里,它们是对更辽阔的疆域而言的一份厚礼,而且具有更丰富的多样性。
在“城堡”弯扭的围墙附近的热带地区,有一些蛛网般纤弱的结构,看上去象植物,但大多数能够移动。那些奇特的黑蛞蝓和蠕虫在其间爬行,一些以植物为食,另一些直接从周围的含矿水中吸取养料。离热源——温暖着周围生物的海底火山——更远的地方是一些更强壮、更充满活力的有机体,与螃蟹和蜘蛛没有什么不同。
生物学家也许会蜂涌而来,终其一生研究一片这样的小绿洲。不同于古生代的地球海洋,这里不是一个稳定的环境,因此,进化在此飞速进行,大批光怪陆离的奇形怪状应运而生。但它们都在无法抉择地走向消亡,迟早,生命之泉会衰弱直至枯竭,只因推动它的力量又将据点移向了别处。
当他一次又一次漫步在木卫二海底时,他看到了这种悲剧的明显征兆。难以数计的环形区域内散落着骨骼和矿物包裹着的生物残骸,整段章节的进化历史被从生命之书删除了。
他看到了足有一人大、象旋绕的喇叭一样巨大而中空的贝壳。各种各样的蚌类——双瓣壳,甚至三瓣壳。螺旋状的石头宽度有好几米,看上去与白垩纪末地球海洋中神秘消失的菊石有惊人的相似之处。
他在深渊的表面来回往复,不停地探索、搜寻。他所遇到的众多奇景中,最壮观的大概要数一条发光的熔岩河,它沿着一条下陷的峡谷延绵了数百公里。这个深度的压力如此之大,以致与炽红的岩浆紧密接触的水都不能升腾变为蒸汽,两种液体因此共存一处,保持着不稳定的休战状态。
在这另一个星球,非人类的参与者在人类出现之前很久就上演了一出类似出埃及记的故事。如同尼罗河为沙漠中的一条狭窄走廊带来了生命一样,这条温暖之河也使木卫二的深渊充满生机。在沿岸不超过二公里宽的狭长地带上,一簇又一簇的生命在进化、繁衍和消亡。但至少其中一种曾留下了身后的一点遗迹。
最初,他以为那不过是另一种包裹着所有排热孔的矿物盐外壳。然而,当他靠近一些时,却发现那不是自然形成的,而是智能生命建造出的某种结构。也可能是本能所为,地球上就有白蚁建造的威严城堡以及蜘蛛编织的精巧蛛网。
曾在此生活过的生物体形必定相当小,因为唯一的入口仅有半米宽。那入口——通往一条厚壁的坑道,每条坑道上面都高高堆叠起一堆堆石头——显示了建造者的意图。它们于离那熔融的木卫二尼罗河岸不远处,在摇曳的微光下修建了城垒,而后消失了。
它们不可能消失了好几个世纪。城垒的厚墙是用带棱角的巨石修造的,那意味着采集所需的大量劳力,现在上面只覆盖着薄薄的一层矿物沉积。一件证据证明了这个要塞为什么被废弃。屋顶的一部分已经坍塌,可能是由于不断的地震,在水底环境下,没有屋顶的城堡对敌人敞开着大门。
沿着熔岩河,他再也没发现其他智能生命的痕迹。然而有一次,他吃惊地看见一个象爬行的人的生物——只除了没有眼睛和鼻孔。它唯一具备的是张巨大的没牙的嘴,不断吞咽着,从周围的液体中吸取营养。
沿着深海沙漠里这条繁荣的狭长地带,整个文化、甚至文明可能崛起和消亡过,军队可能在木卫二的坦博兰(中世纪某征服者。——重校者注)们或拿破仑们率领下踏上(游过)征途。而这个世界的其他部分对此无从知晓,因为这些温暖之源彼此隔绝,如同天上的群星。那些靠熔岩河取暖、在排热孔四周觅食的生物,不可能跨越横亘在孤岛间的严酷漠野。如果它们中曾产生出史学家和哲人,每一种文明都会据此深信它们在宇宙中是独一无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