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沉,许是山雨欲来之前的黑云压城,老天就像孩子即将绷不住的脸,饱满的泪水很快便要倾洒直下,街边的小贩有的收摊回家,有的撑起了帐篷想着再拼两把运气,争取回家前多挣一份买酒钱。
只是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即将来的一场雨冲走了郡城所有的热闹,一名褴褛的乞丐撑着拄杖缓步前行,全然没有顾及接下来的大雨将会让他枯瘦的身体再多沾染几分病症。
春雨贵如油,也仍免不了寒意的尾巴,估摸着这场雨之后,很难再活下去了,偌大一个郡城并非他一个乞丐,整个沧州,整个北魏,甚至是整个九州,每一场雨,每一次雪都会悄无声息的带走许多生命,也许世人早已习惯。
儒家某位大贤说过人之初性本善,初生的孩童用他最纯净的目光看着整个世界,也在一点一滴的被沾染,有人坚守本心,也有人忘记本善。
都说文人相轻,读书人最是见不得别人比自己好,又何况是在九州这张大餐盘里争食物的教派,佛道两相争从民间争到庙堂,再入江湖,谁不想做那最最正统的一脉,当然这般拼比的前提都是彼此心照不宣的将凌天宫排除在外,再没有比凌天宫教徒更多的宗教,因为后者代表的是天道。
而儒家作为一种近乎宗教又似学说的一种,在民间广为流传,只可惜在庙堂之中却是被兵家法家压制的喘气都困难,饶是如此,大抵也该同仇敌忾的儒家却是一树开花各自灿烂,你说人性本善,我偏就认为人性本恶,恶在懵懂,恶在本性,所以出生之后才需要不断学习,用知识来告诉自己什么是对,什么又是错。
街边三三两两等待着看下雨的孩童将目光落在了乞丐身上,眼睛溜溜的打转,年龄大一些的索性期待着一个落汤鸡的玩笑场景,年纪小一些则有些不忍直视,最终喃喃道为什么不寻一处屋檐避雨,可到底还是彼此都安然坐在自家的板凳上,一把油纸伞怎么也得要几十个铜板,对于他们来说早已经是天文数字,更别提家中少了一把伞是否又要挨娘亲好一通打骂,北魏民风剽悍不论男女,但对于孩童来讲父亲却往往是扮演慈爱的那位,也许这就是北魏女子与南唐女子本质上的区别,少有一家之主的说法。
褴褛的乞丐继续在街上走着,没有如那群孩童所想的寻觅一处屋檐下避雨,乞丐走的很慢,相比于其余急匆匆准备回家的路人而言就更慢了,甚至走了一段之后竟然站在原地,像是累了歇歇脚一般。
雨终于下下来了,没有任何前奏可言,一开始便是倾盆,房檐下的孩童们拍手跳了起来,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雨,伸手探出房檐,雨点打在手上好似先生的戒尺似的,再看向那名乞丐,一身褴褛的衣袍本就不蔽体,被雨水冲洗之后更显狼狈,蓬松的头发在雨水的滋润下打湿在一起,露出一张年轻的脸颊,十分干净。
这是一对母子撑着两把伞快步朝家中走去,飞溅的水珠沁湿了那位小娘的绣花鞋,雨水如烟雾笼罩,将整片天地变得朦胧,那名孩子估摸有三四岁大小,手中撑着的伞与他的瘦小身躯大相径庭,被雨点拍打的东倒西歪,还是倔强的紧握着伞柄,欢快的踩着水花。
小娘轻轻卷起额前的发丝夹在耳后,一脸慈爱的看着嬉戏玩耍的幼子,没有因为对方打湿了鞋袜而动怒,相比于北魏大多数的女子少了圈起袖口就能跟男人在酒桌上划拳的不让须眉,秀丽的脸庞,五官精致如玉琢,温文尔雅的模样更像是南唐雨水才能滋润出来的小巧佳人。
乞丐看向街上除了自己仅剩的对方,猛然怔住了,停滞的脚步就像被漫天的雨水压制在原地,目光流连,即便被雨水沁湿却依旧干涸脱皮的双唇缓缓颤动。
女子仿佛察觉到那穿透雨幕而来的目光,抬起头正好迎上了对方,雨势很大,彼此的相貌看的并不真切,她停了片刻,然后将幼子拉入自己伞下,很是平常的将多出来的将伞递了过去。
“给你,我家住在前面巷口,雨停了记得送来。”
乞丐微微愣神,目光在对方的脸上定格,直到女子赧颜才终于错开了目光,正要伸手去接,仿佛触动到了什么,连忙用身上褴褛的袖子将手掌抱的严实,极其不自然的接过雨伞,冲对方轻笑一声,干净的脸颊此刻竟生出了几许俊俏。
“多谢,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还情也好,还债也罢,让你久等了。”
雨势很大,将最后半句淹没,女子楞了一下,被对方的话语逗笑了,抬起袖口遮住嘴角,伞下的孩童却是心直口快的说道:“不用,你明天记得把伞换回来就行了。”
母子俩撑伞离去,留下乞丐一人,整个街道再度冷清了许多,直到两人的身影终于消失在巷口,乞丐才穆然摇头,迈步而行,自言自语。
“许木子,你为苍生守岁五十年,求的不就是这把伞,等你的人已经轮回,世间还有谁记得你。”
雨幕涟漪,恨不得将整个郡城淹没,乞丐独身一人走的更慢,更寂寞,直到伞下突然又多出一人来,一袭锦衣,额前一缕白发垂下,风流倜傥,两人并排判若泥霄。
“你见过他了。”南追星轻声道,哪怕身旁站着的是五十年前名震江湖的老前辈,言语仍是那般不卑不亢,更像是神交已久的两位老友。
褴褛乞丐点了点头,“当年欠他一份救命钱,本想还他,不曾想又欠了一次,整整一千年了,苏承运还不肯放过他,这个老不死的。”
说到此处时,乞丐突然自嘲的笑了起来,低头看向被衣衫包裹严实的手掌,“哈哈,当年还不信,原来真的有长生,只是这长生不要也罢。”
南追星神色庄重,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了那人的全名,哪怕这个名字早已经在他心头重复了千万次,可怎么都没有说出口的勇气,称呼都以先生二字替代,更不要说有人敢这般辱骂,目光凝重许多。
“你不用如此,是他欠我的,就算现在他出现在我面前,我也照骂不误。”乞丐越说越激动,声浪竟然压过了雨幕,只不过停留在周身三寸的天地,再出去仍是一片哗啦啦的水滴触地声。
南追星突然抱拳退出伞下,任雨水打湿那件华贵的锦衣,沉声道:“恳请前辈救苏问一次。”
乞丐驻足,眯缝着眼睛看着这位天底下论相貌绝对能排进前三甲,亦是不知迷倒九州多少女子的盗圣,似是想起了当年的自己,想起了那双自己亲手为对方绣的的花鞋,竟是有些恍惚了起来,回过神后,将手中的伞收了起来,像是宝贝一样的抱在怀中,喃喃道:“苏承运还有保不住的人?他虽然放了我们,可并不代表五十年的仇恨就可以一笔勾销,想杀他的人很多,想杀那小子的人更是不少,我不过是一个无人认识的乞丐,再者我已经为他指明了活路,只是他不愿意走罢了。”
“先生这次前往凌天宫只是为往日的罪孽救赎,自然不敢以此要挟前辈,只是意外惊动了凌天宫老宫主,激战之后没了踪迹,实在是迫于无奈才来恳求前辈,苏问之事前辈既然五十年前甘心为其赴死,那为何不肯再救一次。”
乞丐沉默不语,那双迷离的眼睛仿佛将整片雨帘收入其中一般但不清丝毫的神色,最终还是摇头前行,“五十年前的许木子已经死在了问道天中,无能为力,告辞了。”
望着对方离去的背影,一向泰然自若的南追星慌了神,沉思片刻高声喝道:“方才那名女子的丈夫三年前死在马匪手中,而这批马匪正是古大年手下装扮而成,是我出手救下这对母子,两命换一命,前辈若再走一步,晚生这便去了结了她俩人的性命。”
乞丐闻声回头,干净的脸上赫然浮现出一抹阴鹜,目光如刀的注视着南追星,霎那间整条巷口的雨水竟赫然凝滞虚空,一股磅礴的气息喷涌而出。
“你是在威胁我,尽管我此刻修为大不如前,可意境仍在,足以杀你。”
南追星只觉得胸口沉闷,好似被一把大锤狠狠敲击了一番,退后半步才终于得以喘息,尽管对方此刻也是立尘境界,可这其中的水准委实差了太多,五十年前的江湖,气运如滔滔江水,相比之下,此刻的江湖或许真的只是一个湖而已。
“前辈修为,晚生自愧不如,只是此处相距不过百步,晚生有绝对的把握在死前杀人。”南追星如是说道,这里的百步自然不是他与许木子的距离,而是在巷口处有一户寡妇家,只见其身形如弓,蓄势待发。
四下无声,不知寂静了多久,只听到一声轻叹,漫天的雨水终于再度落下,许木子取出怀中的油纸伞,眼中满是深情,终于再次展开在头顶,行走水面,如蜻蜓点水,眨眼便没了踪影。
威压散尽,南追星如是重负的松了口气,尽管他的话语硬气十足,可实际上把握不到三成,但他仍然要赌,那怕很有可能自己惨死当场,只是他别无选择,苏承运与凌天宫宫主一战后消失无踪,而某个难缠的人物偏偏又在渡江而来,剩下他独木难支,不得不来求助,好在他赌对了,用一条命赌这位号称千古风流的许木子不敢让他心爱的女子再涉足丝毫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