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锋郡城中那座无比奢华,日进斗金的散仙楼,今日异常的冷清,大门紧锁,只在今天早上一个书生打扮的人敲门而进,开门的是一名女管事,常去的人都管她叫连衣,这并不是什么好名字,尤其是从青楼之中走出,女子如衣却不如意,连衣一身,只求一人。
书生入楼,开口一语,“子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难养也,是男子的悲哀,小人也,男子尚且不如,在下谭君子,想见一见王庆珂先生。”
曾经灯火通红,满堂通亮的散仙楼内此刻只是漆黑一片,没了寻常的食客,楼上少了轻歌曼舞,似是而非令人心酸的谈笑晏晏,楼下少了烟雾缭绕,莫名其妙让人心恶的一掷千金,整座楼内寂静无声,仿佛往日的繁华都只是幻象。
谭君子是读书人,更是个穷酸的读书人,好不容易有的些闲钱要么换了几本子曰,要么就是去寻常酒楼中吊一吊肚中的酒馋虫,士子谈笑,且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自语风流客,戏遍人间万花深,这些对于他来说非礼勿听,勿言,勿视,然而今日鼓足勇气踏足其中,才知晓所谓风流,所谓风月,怎一个苦字了得。
这一次,王庆珂没有在密室会客,整座空旷的散仙楼何尝不是一座最大的密室,困住他的人,更困住他的心,甚至没有勇气踏出那扇门,去触碰人间的光明。
谭君子拱手作揖,王庆珂探手入座,桌上无酒,只有两杯清茶,连衣识趣退去,临别时泪花泛泛,一条蜀锦手帕被那双芊芊细手搅烂。
“想不到最后时刻来看我的人会是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这便是我与这世间最后的牵连,微弱至极。”王庆珂神情憔悴,早已殚精竭虑的他这几日强撑着精神行完最后一事,此刻终于再也撑不住了,恨不得立刻闭上眼睛。
谭君子看着眼前的陌生人,回念起青锋百姓口中欲杀之而后快的王屠夫,有不值也有值得,正如他大骂了李居承五年,不仍是被世人视作一个郁郁不得志的疯子。
“素未谋面才好,今日只是一介书生向先生讨教,斗胆一问,先生可曾后悔。”
王庆珂以茶代酒,苍白的嘴唇抿着一杯清茶,面色枯槁,可精气神却是斗牛冲天,“何为后悔,我不是天,不知命途几何,只知走完一步才知那一个选择更正确,如果这就是后悔,那我后悔之事太多。”
说罢,眸光看向远处的漆黑,那里分明有一处浅淡的轮廓。
“既然如此,此生漫长,若是一死,那后悔之事岂不是成为注定,死人已死,生人节哀,这难道不是最大的悔恨,良人尚在,先生不负百姓,却唯独要负她?”
王庆珂摇头苦笑,声色竟有些悲凉,“王庆珂生时身背屠夫之名,亦可站的顶天立地,做不到如蝼蚁般苟且偷生,最后一丝读书人的气节,我终究是逃不过沽名钓誉,我救她一命,欠她一情,就容我无赖一次,两清好了。”
谭君子沉默不语,因为暗中良人奉剑而来,一步踏出,今生你我两不相欠,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赴死之时王庆珂不曾落泪,唯独眼前佳人,最懂人心,也是最痛。
“不用守我,自己去吧!你不欠王庆珂什么,我欠你的,下辈子还你。”
女子强忍悲泣,露出一张算不得微笑的容颜,最后一眼,你心我念,也要为你留住这世间最美丽的笑脸,“不要你管,这辈子你欠我的还不够多,我要让你愧疚,愧疚的在地底下也睡不安生,要阎王老爷罚你把此后的命都判给我,一世,十世,永远。”
说到最后,连衣再也忍不住心头的积压,泪水如泉水涌出,打湿了红妆,想用手去擦,却被王庆珂一把抓住,从不甜言蜜语的读书人不知与谁学的几句漂亮话,却比任何人说出来都要真心。
“好看,这么好看的人儿阎王老爷肯定会满足你的,罚我第一世做一阵风,亲吻十万次你的脸颊,第二世做一井水,牵百万次你的手,第三世做一场雨,擦去你的泪,让你此生不要哭泣,第四世做一片雪,为你梳发,从青丝到白首,第五世做一颗树,给你遮风避雨,第六世做一朵花,搏你一笑倾城,第七世做一颗草,护住你不染尘埃,第八世做一头牛,给你耕一片最肥沃的土地,第九世做一匹马,带你看世间最美的景色,第十世重新做人,陪你做遍之前的每一件事。”
连衣破涕而笑,手掌拍打着王庆珂的胸口,幽怨的低声骂道:“那还不得等死我,我要你第一世就做人,也不用你做那么多,只要陪我一生就够了。”
“好,那你要答应我从今以后不要落泪,否则我就要多做一世的雨,好好活着,不然我会找不到你。”
连衣点头,最后的温情照亮了她枯死的内心,谭君子深吸一口气,也许是明知这样的结果,没有强迫,王庆珂可以活着,正如他之前所说那般,无名无姓,从此世间再无此人痕迹的活着,究竟是背负不起这么多年来的怨恨,还是斗不过内心最后的读书人气节,谭君子不去分辨,只是静静的看着一场沉重的谢幕。
王庆珂收拾好这些年所搜集的古大年与常明的罪证,整齐的放在桌前,接过佳人手中的宝剑,缓缓走回密室之中,这丑陋的一生就在此处终结,连同心头的黑暗一起死去。
半个时辰后,谭君子推开房门,王庆珂端坐在桌前已然没了生机,脖间的伤口凝结成痂,在最后他保全了所谓的气节,十分体面,送行之人,有一佳人,有一知己,死后有七尺容身地,有一块立志碑,此生足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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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青锋山上,香客下山,仿若真的与世隔绝,只是那一日,自在神仙不自在,斩神刀下无神明,有罪之人死有余辜,无辜之人死有一冢,这是苏问对他们的保证,也是唯一的弥补,逼死人的是世道,能改变世道的却是人,说到底还是人杀人,不管好人还是恶人,从来都不需要说明。
百姓安居,无人知晓在这一天之内接连发生的事情,第二日散仙楼会被查封,一干人等论罪惩处,为首之人王庆珂畏罪自杀,大快人心,青锋山依旧香客流连,只是满目的生面孔,奈何信徒敬畏的是神不是人,只求一支平安香罢了,心安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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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匪山寨的擂台上站着两名立尘宗师和一有可能是不惑高人的阴曹来客,古大年想不到,因为在他眼中开灵境界的莫然言已然是修途的巅峰,古府里的管家也想不到,那个总是与自己笑脸寒暄的客卿,只需吹一口气整座府邸的人就要死去一半。
但是更让苏问想不到的是,这个从始至终都如同古井不波的男子在那名乞丐面前第一次变换了神色,哪怕仅仅只是嘴角微弱的抽动,也都让人发自肺腑的认为不可思议。
“赏善司,你敢是不敢!”许木子前跨一步,语气中竟是多了一丝威胁之意。
韩客卿眼中终于露出一抹凝重,将手中的善簿合起,不动声色的说道:“许木子,你要与我为敌吗?当年你弃道为世间守岁五十年,难不成今日要与世为敌。”
“哈哈。”许木子大笑起来,话语更加强势了起来,“你赏善司代表不了世间,阴曹不行,凌天宫也不行,老夫为世人守岁,与天证道,你区区一个魑魅魍魉,便是往前五十年,谁敢与我为敌。”
如此豪迈霸道的话,苏问听的热血澎湃,并没有因为其糟粕的形象而折损,往前五十年,那是九州大陆最具气运的黄金时段,天骄辈出,随便一人扔到现在也都是武榜前十的存在,除了那个从月旦评出现以来便无人撼动的凌天宫宫主外,如今的江湖水分差的不是一星半点,这其中一部分原因在于那一时代各派的天骄同时殒落问道天,导致江湖出现一段青黄不接的昏暗事端,另一部分则是凌天宫将当初被第一帝皇和枯剑冢开派祖师引入世间的气运强纳入问道天,让此世间惊艳之才少之又少,修行一途难上加难。
许木子既然敢夸下如此海口,那自然是有理有据,南追星没有反驳,韩客卿也不敢做答,即便此刻对方因为囚禁问道天多年修为大不如前,但这股五十年无人可称敌手的豪迈霸气依旧不容质疑。
“既然如此,只有得罪了。”韩客卿缓缓整理好衣衫,毕恭毕敬的冲着许木子深深一拜,长揖及地,许木子身形巍峨不动,犹如青山耸立,从容不迫的接下这一礼拜,隐约可见其身旁荡漾起阵阵涟漪,因果之力不许加身,我与天证道,区区窃天手法不足为惧。
不比修为,只谈意境,许木子早在五十年前便闻道世间,眼界之中那里容得下一个不惑修士班门弄斧,更何况还只是一个以旁门左道窃取道法的伪不惑。
“你若还是这般执迷不悟,今日你一个人也杀不了。”
韩客卿直起腰身,面容带笑,刹那间身后气冲斗牛,磅礴的威压自天地间生成,比之先前更显峥嵘,仿佛变了个人一般,如果说之前还只是在不惑边缘徘徊,那么此刻赫然是实打实的不惑强者。
“晚辈这一拜,拜前辈为世人守岁五十年的善因,也是这一拜,从此一笔勾销,仙人许木子已死,凡人许木子当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