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能摧毁一座山,却不能折断一株柳。
约在百年前,一九二〇年十二月十六日晚八时,在宁夏海原县发生了一场全球最大的地震,震级八点五,裂度十二,死二十八万人,震波绕地球两圈,余震三年不绝,史称环球大地震。这远远大于后来我国一九七六年的唐山大地震和二〇〇八年的汶川大地震。虽已过去近百年,海原大地震仍然是全球地震界说不完的话题。
一九二〇年的中国,民国初立,军阀混战,天下大乱,贫穷落后的西北忽又遭此奇祸。是年秋,海原的小气候突然变好。田野丰收,谷物满仓,梨子硕大无比,直把枝条压得喘不过气来。而树上秋果未落,春花又开,灿若白雪。当人们正惊异于天降祥瑞之时,进到十二月却怪象频频,群狼夜嚎,畜不归圈。平日里温顺服帖的家狗瞪眼、炸毛,疯狂地咬人。天边黑烟滚滚,地心雷声隐隐。深夜里山民静卧窑洞,望见远山红光罩顶,又闻炕下的土层深处,有如撕布裂木之声,令人毛骨悚然,惊为魔鬼作祟。
到十六日晚八时,忽风暴大起,四野尘霾,大地开始颤动,如有巨怪在土下钻行。霎时山移、地裂、河断、城陷。黄土高原经这一抖,如骨牌倒地,土块横飞。老百姓惊呼:“山走了!”有整座山滑行三四公里者,最大滑坡面积竟毗连三县,达两千平方公里。山一倒就瞬间塞河成湖,形成无数的大小“海子”。地震中心原有一大盐湖,为西北重要之产盐地。湖底突然鼓起一道滚动的陡坎,如有人在湖下推行,竟滴水不漏地将整个湖面向北移了一公里,被称之为“滚湖”。至于道路断裂、田埂错位、村庄塌陷等,随处可见。所有的地标都被扭曲、翻腾得面目全非。
这些被破坏的还都是些非生命之物,而受灾最重的是人,有生命的人。当地百姓一向生活苦寒,平日居住全靠依山挖洞为窑。这种既无梁木支撑,又无砖石为基的土窑,大地轻轻一抖就轰然垮塌,整村、整寨、一沟、一坡的人,瞬间就被深埋黄土之中,如意大利庞贝古城之灾。水灾之患,还可见尸;火灾之患,还可寻骨;而地震之灾人影全无。所谓“死者伏尸于黄土之中,无骨可葬;生者蛉居于露天之下,无家可归”。震中的海原县有人口十二三万,粗略统计就死了七万余人。有一户人家正在为过世老人做周年祭,请来亲朋三十多人,全数被捂在土中。震后常有孑遗者指某处说:“这里埋我全家。”整个震区在多少年后才大略统计得死亡人数约二十八万人。至今,这仍是全球史上死亡人数最多之天灾。当时的甘肃省省长给大总统徐世昌的十万火急电报说:“人心惶恐几如世界末日将至,所遗灾民,无衣、无食、无住,游离惨状目不忍见,耳不忍闻。”但北洋政府也只是以大总统的名义,捐一万大洋了事。
海原大地震实是因地球的印度洋板块与太平洋板块相互挤压所致,与近年来的汶川大地震同出一因。在这条地震带上有两个巨人一直在扛着膀子,艰难地较劲。这种相持,大约千年左右就会打破一次平衡,两身相错,大地轻轻一抖。有案可查,一九八二年国家地震局曾在当地开深槽验土,探得六千年来,在海原地区这两个板块就有六次因较劲失手而引发地震。第一、二次大约在五千年前,第三次在两千六百年前,第四次在一千九百多年前,第五次在一千年前,第六次即海原大地震,在一百年前。不要小看两个板块轻轻一擦,世界就几死几活,如同末日降临。
远的没有记载,就说百年前的这一次,大地瞬间裂开一条两百三十七公里长的大缝,横贯甘肃、陕西、宁夏。裂缝如闪电过野,利刃破竹,见山裂山,见水断水,将城池村庄一劈两半,庄禾田畴撕为碎片。当这条闪电穿过海原县的一条山谷时,谷中正有一片旺盛的柳树,它照样噼噼啪啪,一路撕了下去。但是没有想到,这些柔枝弱柳,虽被摇得东倒西歪,断枝拔根,却没有气绝身死。狂震之后,有一棵虽被撕为两半,但又挺起身子,顽强地活了下来,至今仍屹立在空谷之中。
为了寻找这棵树,我从北京飞到银川,又坐汽车颠簸了四个多小时,终于在一个深山沟里找到了它。这条沟名哨马营,一听这个名字,就知道是古代的屯兵之所。宋夏时,这里是两国的边界。明代时,因沟里有水,士兵在这里饮马,又栽了许多柳树供拴马藏兵。后几经更迭,这里成了一个小山庄,住着五户人家,过着被外界遗忘的桃源生活。直到一九八一年由中国、美国、加拿大、法国组成的联合考察队,沿着两百三十七公里长的地震裂缝徒步考察时才发现了它。我们从县城出发,车子在大山的肚子里翻上翻下,左拐右折,沿途几乎没有看到人家,偶有几座扶贫搬迁后留下的废院子,散落在梁峁沟坎之中。坡上大多是退耕后的林地,树苗很小还遮不住黄土。可想百年之前,这里更是怎样的荒凉寂寞。正当我心头一片落寞之时,身下的沟里闪出一团翠绿,车头一拐,驶入谷底。行到路尽之处,眼前的一棵大柳树挡住了去路,原来这条路就是专为它修的,这就是那棵有名的震柳。
它身高膀阔,蹲在那里足有一座小楼那么大。枝叶茂盛繁密,纵横交错,遮住了半道山沟。难怪我们在山顶上时就看见这里有一团绿云。沟的尽头依稀还有几棵古柳,脚下有一股清泉静静地淌过,湿润着这道沟。几头黄牛正低头吃草,看见来人,好奇地摆动尾巴,瞪大眼睛,这真是一个世外桃源。欲问百年事,深山访古柳。但我不知道这株柳,该称它是一棵还是两棵。它同根、同干,同样的树纹,头上还枝叶连理。但地震已经将它从下一撕为二,现两半个树中间可穿行一人。而每一半,也都有合抱之粗了。人老看脸,树老看皮。经过百年岁月的煎熬,这树皮已如老人的皮肤,粗糙、多皱,青筋暴突。纹路之宽可容进一指,东奔西突,似去又回,一如黄土高原上的千沟万壑。这棵树已经有五百年,就是说地震之时它已是四百岁的高龄,而大难后至今又过了一百岁。
看过树皮,再看树干的开裂部分,真让你心惊肉跳。平常,一根木头的断开是用锯子来锯,无论横、竖、斜,从哪个方向切入,那剖面上的年轮图案都幻化无穷,美不胜收。以至于木纹装饰成了我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风景,木纹之美也成了生命之美的象征。但是现在,面对树心我找不到一丝的年轮。如同五马分尸,地裂闪过,先是将树的老根嘎嘎嘣嘣地扯断,又从下往上扭裂、撕剥树皮,然后再将树心的木质部分撕肝裂肺,横扯竖揪,惨不忍睹。正如鲁迅所说,悲剧就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撕裂给人看。你看,这一棵曾在明代拴过战马,清代为商旅送行,民国时相伴农夫耕作的德高望重的古柳,瞬间就被撕得纷纷扬扬,枝断叶残。天灾无情,世界末日。
但是这棵树并没有死。地震揪断了它的根,却拔不尽它的须;撕裂了它的躯干,却扯不断它的连理枝。灾难过后,它又慢慢地挺了过来。百年来,在这人迹罕至的桃源深处,阳光暖暖地抚慰着它的身子,细雨轻轻地冲洗着它的伤口,它自身分泌着汁液,小心地自疗自养,生骨长肉。它就是那二十八万亡灵的转世再生。百年的疤痕,早已演化成许多起伏不平的条、块、洞、沟、瘤,像一块凝固的岩石,为我们定格了一个难忘的岁月。我稍一闭目,还能听到雷鸣电闪,山摇地动。
柳树这个树种很怪。论性格,它是偏于柔弱一面的,枝条柔韧,婀娜多姿,多生水边。所以柳树常被人作了多情的象征。唐人有折柳相送的习俗,取其情如柳丝,依依不舍。贺知章把柳比作窈窕的美人:“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但在关键时刻,这个弱女子却能以柔克刚,表现出特别的顽强。西北的气候寒冷干旱,是足够恶劣的了,它却能常年扎根于此。在北国的黄土地上,柳树是春天发芽最早,秋天落叶最迟的树,它尽力给大地最多的绿色。当年左宗棠进军西北,别的树不要,却单选中这弱柳与大军同行。“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柳树有一种特殊的本领,遇土即根,有水就长,干旱时就休息,苦熬着等待天雨,但绝不会轻生去死。它的根系特别发达,能在地下给自己铺造一个庞大的供水系统,远远地延伸开去,捕捉哪怕一丝丝的水汽。它木性软,常用来做案板,刀剁而不裂;枝性柔,立于行道旁,风吹而不折。它有极强的适应性,适于各种水土、气候,也能适应突如其来的灾难。美哉大柳,在人如女,至坚至柔;伟哉大柳,在地如水,无处不有。唯我大柳,大难不死,百代千秋。
我想,那海原大地震,震波绕地球两圈,移山填河,夺去二十八万人的生命,为什么单单留下这一株裂而不死的古柳?肯定是要对后人说点什么。地震最常见的遗址是倒塌的房屋、错裂的山体和沉默的堰塞湖。但那都是些无生命之物,只能苦着脸向人们展示过去的灾难。而这株灾后之柳却不同,它是一个活着的生命,以过来人的身份向我们宣示,战胜灾难唯有坚守。一百年了,它站在这里,敞开胸怀袒露着伤痕;又举起双臂,摇动青枝。它在说,活着多么美好,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能够扼杀生命,地球还照样转动。
我出了沟口翻上山头,再回望那株百年震柳,已看不清它那被裂为两半的树身,只见一团浓浓的绿云。一百年前,在这里地震撕裂了一棵树;一百年后,这棵树化作一团绿色的云,缝合了地缝,抚平了地球的伤口。我知道县里已经建了地震博物馆,有文字,有图片,但是最生动的,莫如就在这里建一座“震柳人文森林公园”,再种它一沟的新柳。震柳不倒,精神绵长,塞上江南,绿风浩荡。这不只是一幅风景的画图,更是一座活着的博物馆,一本历史教科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