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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中国枣王(第1页)

一中国是个红枣的国度,产量占世界红枣产量的百分之九十八。世界红枣看中国,中国红枣看陕北,陕北有个红枣王。

这个王不是自封的,是经联合国正式加冕的。迄今,联合国粮农组织共评定出世界农业遗产地三十六处,中国佳县即是其中之一。但不是稻麦杂粮,而是红枣。正式的桂冠是:“全球重要农业遗产体系·中国佳县古枣园”。

佳县有个小村,名泥河沟,村前有座枣园,内有三百年以上的枣树三百三十六株,其中三株已愈千年,更有一株被确认为一千四百年,高八米,要三人合抱,这就是我们要说的枣王。

今年八月我慕名去朝见枣王。正当盛夏,北京酷暑难熬。而泥河沟却浓荫盖野,绿风荡漾。小村前临黄河,后靠群山。一条小支流从深山中蜿蜒而出,临入黄河之时顾盼生辉,绕了六个小弯。每个弯中都揽着数户人家,组成了一个村落,这就是泥河沟村。村前,滔滔黄河奔流而去,岸边起伏的金色山崖点缀着油绿的枣林,黄绿交替,明暗生辉。更远处千沟万壑,奔来眼底,万木葱茏。这里便是枣王的王宫所在。背黄土高原之绿树兮,面大河奔腾之涛声。

枣王雍容大度,体态庞大,主干短粗,拔地而起,如堡垒镇地。由于年深久远,树身由下向上开裂成数股,或宽或窄,都向左绕旋而上,力如拉丝、缠绳。树身上的纹路跌宕起伏,如虎豹、如断崖、如乱云。枣木本来就是暗红色的,树皮撕裂后炸出的细毛,或卷或竖,怒发冲冠。枣王就是一头红毛狮子,卧于园中,不言自重,威风凛凛。令我们这些只不过数十年“人”龄的、细皮嫩肉的高级动物顿生几分敬畏。而主干之上,又顺左旋之势连发出三根大枝,都有水桶之粗。连卷带拧,裹着青枝绿叶,呼啸着向蓝天探去。树下三十多亩的枣林全是它的臣民,前呼后拥,枝繁叶茂,也都在数百年以上。但无论多老的树,在阳光下一律闪烁着油亮的叶片,垂挂着沉甸甸的枣子。这时从河面上吹过来一阵轻风,奔腾往复舞于林下,飘举升降,摇枝弄叶,哗哗作响。快哉,大王之风。

一棵枣树的根可扎到方圆百米之外,任你多么贫脊、干旱的土地,它都能像雷达扫描一样,搜取石缝、土层中的那一点点的营养、水分。三十年前我当记者时采访过一个枣树研究所,他们在树根下挖了一个很深的剖面,装上玻璃幕墙,观察枣树的生长。那细如蛛网的根系,天罗地网,连观察者都被网入其中。现在,我背依枣王,脚踏大地,想象着这千年古枣园下,该是怎样的一个网络世界。

我第二次去泥河沟,正好是九九重阳节的那一天,秋高气爽。看万山红遍,星星点灯,落枣满地,如红毯迎宾。真的,毫不夸张,主人见有客来,先提一把扫帚,就像冬季扫雪一样扫开落枣,为客人清出一条路来。我来到枣王身下,摘一颗红枣细品着它酸甜绵长的味道,像是咀嚼着一部史书。一千四百年了,它守候在这里,记录着自然和人世的变化。就这样一年一熟,薪火相继,不避风雨。用它的年轮,用它的果实,周而复始地向人们传递着自然和社会的遗传密码。

而当我们踏着红枣铺就的地毯登山一望时,风景又与八月来时大不相同。红枣烂漫,黄河东去。人道是天下黄河九十九道弯,而现在每个弯子的崖缝里都填满了正在晾晒的红枣。大河起舞,红绸飘动,织来绕去。好一幅黄河枣熟图,一派王者之气。

枣树性坚、木硬、根深、果红,其品质几近完美。由于它是由野生酸枣进化而来,所以还保留了极强的野外生存能力。北方的果树,如桃、李、杏、梨、苹果等,遇有寒冷的年份都会冻死,而枣树却从未有闻。寒冷的冬夜,在枣树下常可听到噼啪的冻裂声,它皮可裂、枝可断,但就是不死。它的木质自带红色,硬而有光泽,制做家具或雕刻工艺品,效果绝佳。小时,我的家乡,村里人常用它做炕沿。人们每天上炕下炕,一副祖传几代的炕沿,蹬坐蹭摸,像红缎子一样闪闪发亮,那是主人家身份的象征。再配上雪白的窗纸、鲜红的窗花、热气腾腾的炉灶,还有炕上的大花被、小炕桌,一幅典型的北方窑洞图。

枣树从不占用正规农田,它艰难、倔强地长于沟底塄畔、坡边悬崖。为了自卫,它浑身长刺。枣树身形不直且多裂纹,它不怕风折、雨淋、畜啃,小外伤反而刺激其生长。收获时,有枣无枣三竿子。业界称为:“体无完肤,枝无尺直。浑身有伤,遍体新枝。”若论外表,它既没有松柏的挺拔,也没有杨柳的柔美。但这种不平、不直,虬曲钩连,浑身是刺,貌不惊人的树却很内秀。它干生嫩枝,枝生“枣股”,股生“枣吊”,渐柔渐美。你单看这一尺来长的枣吊,她柔嫩得简直就是楚王宫里的细腰女子。真不敢相信这是从百年、千年老树上发出的新枝。“枣吊”两边互生着如美人瓜子脸式的叶片。叶面厚实,油绿如翡翠,背面有三道纹线,如美女画眉。这样梳洗打扮一番后,她才开始静心育枣。一到秋季,每个“枣吊”上都会吊着三五颗圆滚滚的果实。像一串串的红灯笼,满山遍野,迎风摇曳。

黄河是中华母亲河,红枣就是母亲项链上的宝石。中国原生红枣的分布带基本上是沿着黄河两岸的走向。甘肃、宁夏、陕西、山西、河南、山东,直到入海。当地老百姓说,枣树一听不到黄河的涛声就不好好结枣了。专家解释,是近岸土质适宜,河谷水分恰好。而最宜之处,是黄河中段的晋陕峡谷;晋陕之段,又以沿黄河八十二公里的佳县一段为好。所以枣王上下求索,最后终落户于此。

据史料记载,在陕北一带,三千年前人们就开始种植枣树。古人从野生酸枣中不断地选育优化。繁体汉字的“棗”,就是“棘”字的上下变形。可见枣树本为草莽出身,是从荆棘丛中一步步走来。泥河沟周边的山洼里至今仍有许多高大的酸枣树。有几株已六百年以上。离枣园五里处,有一个名“酸枣塌”的地方,竟有一座人工栽培的古酸枣园。“塌”者,陕北特有地貌,指山地向黄河边的过渡。园中一百七十六棵老酸枣树都已百年以上,合抱之粗。果实有将近山楂那么大。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这么甜的酸枣。后带了一把回京,食者惊为神果。因风味独特,籽可入药,它的价格竟是红枣的十倍。

我在佳县上高寨乡还访到一株更老的酸枣树,已有一千三百年,数丈之高,要两人合抱,应是枣王先祖的另一分支,有如类人猿。让人吃惊的是,它秀丽挺拔,树皮细腻,浑身布满平整美丽的网纹,似已修炼成精。树下有巨石,石上多洞,常有白蛇出没。不知从何年起,这树下就有了一座庙,当地人视之为神,年年祭拜。要知道,一般多年生的酸枣,也就只有筷子粗细,而它却成合抱之木。真是山中有佳树,路远人不知,独自在这里默默地为自然、为人类保存着品种基因。由此也可推知,这枣王谱系之纯正,血统之高贵。连《同仁堂志》都有记载:“葭(佳)州大红枣,入药治百病。”由酸到甜,由酸枣到红枣,枣树家族相伴人类走过了多么漫长的路程。而现在这份遗产全部集枣王于一身,备案于联合国了。

红枣经世代选育优化,已成各色百态。有水分大的鲜枣,有肉厚的干枣;有小如指肚的蜜枣,有大过一寸的骏枣。小时我家乡的集市上,农民卖枣不带秤,而是腰里掖一把尺子。有人要买时,就将红枣摆于地上,抽尺一量,七颗一尺。你说,要五尺还是一丈?以此来显示枣的个头之大。玩的就是这种气派,这个红火。山西黄河边有枣,上小下大,形如茶壶,就名壶瓶枣。宁夏黄河边有一种枣,又大又圆又光,极像一个红色的乒乓球。可当地老乡不这么叫,而名之曰“驴粪蛋”。现在的红枣到底有多少个品种,一般人已很难说清。

如果说黄河是民族的乳汁,红枣就是老百姓的干粮。枣树向来有铁杆庄稼之称。春蚕到死丝方尽,枣树千年亦结果。而且它常会给你一个惊喜。不管多老的树,都会突然从粗干糙皮上发出一根嫩条,或在离主根的远处钻出一株小苗,当年就能挂果。民谣:“桃三杏四梨五年,枣树当年就还钱。”言其诚恳、勤劳,如山中老农。

枣树好像天生就是为穷人准备的一道生命防线。无论怎样地天打雷轰、风狂雨骤、雪霜加身,红枣从不会绝收。它是如此巧妙地适应了自然。它的花期长达一月有余,东方不亮西方亮,有足够的时间受粉坐果,同时还为蜜蜂提供了最多的打工机会。这在其他果树是几乎没有的。再者枣子熟时,已收罢麦子,既不与粮争劳力,又躲过了雨季。它又最善储存。当丰年时,可蒸为枣馍、枣糕;婚嫁时撒到炕上、被窝里,寓早生贵子,为农家生活增加喜庆。而当年景不好时,可晒干磨成枣面,救荒渡灾。专家考证,秦始皇统一六国时,红枣就作为军粮从军行了。李自成起兵它也曾助一臂之力。远的不说,一九四七年,毛泽东转战陕北,住佳县,缺少军粮。老百姓拿出了全部坚壁清野的存粮,这其中就有相当数量的红枣炒面。那天,也是九九重阳这个日子,毛泽东正饿着肚子熬夜工作。房东无他,掀开门帘,送来一碗红枣。第二天,警卫员收拾房间。小炕桌上一堆烟头,一堆枣核,还有一篇翰墨淋漓的雄文《中国人民解放军宣言》。这在《毛泽东年谱》中有载。改朝换代,拥军佑民,这红枣是立了大功的。当地的红枣专家说,你看这枣,花是金黄色的,呈五角形;果是鲜红色的,红得如血。这不就是共和国国旗的元素吗?它应该选为国树。

历史翻过了一页,现在当然不会以枣代粮充饥了。但它在黄河两岸飘起了千里红绸,随大河上下,起舞不休,红遍了半个中国。红枣已经成了一道旅游的风景,也成了游人心中的中国符号。

所以,联合国就在这个风景最佳处封了一个枣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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