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从入宫到现在,伽罗没有一句话问起秦王杨俊,却总在挂念杨广。
杨广和杨俊都是她的儿子,偏偏亲疏之分这么明显,难怪杨广会动了那样的念头,是母亲的宠爱与偏心,给了杨广更大的野心。
杨素不禁想起杨广将诗卷送给他的时候,屏开众人,用那双棕黑微陷的俊目注视他良久,忽然间一揖到地,低声道:“一旦孤有得志之日,越公的提携之情,孤没齿不忘。”
那天,杨广的图谋让杨素吓了一大跳,他犹疑良久,才含糊答复道:“这废立大事,王爷急不得,臣想先探一探二圣的心意。”
杨广听了之后,却只短促地笑了一声。
现在,杨素知道杨广为什么那样笑了,——他的笑声中饱含着自信。
伽罗的心意已明,杨坚又是怎么样想的呢?杨素打算待会儿再去一趟武德殿。
“越公这次去江南平叛,听说半年时间里衣不解甲、身不离鞍……你这些年来也辛苦了,本宫和皇上想着,要让你的两个儿子杨玄感和杨玄奖都封公开府,再赐你良田美宅,让你好好休养身心。”伽罗放下杨广那张粗糙的诗卷,仔细地卷好,放上案头,这才郑重向杨素说道。
“二圣的深恩厚爱,臣何以当之?”杨素落泪了。
他虽然立功不少,但深知自己为人有些狂放不羁,家中奢丽过度,这些年来蓄养的美婢歌女,足有几百人。
而一向力行俭朴之风的杨坚和伽罗,却不但没有责备他奢华,还这样奖赏他,群臣之中,只怕没有第二个人能得到这种待遇。
伽罗见他动情,笑道:“越公和独孤公同为我大隋的擎天柱石,本宫正想着,苏威也老了,只怕他今后当不了几年丞相,再过两年,本宫就将你提拔至尚书右仆射之位,与独孤公共参国事。”
说到这里,她手抚着杨广的诗卷,庄容道:“八年前,本宫就曾读过越公的出塞诗,还记得里面有这样几句:汉虏未和亲,忧国不忧身。握手河梁上,穷涯北海滨。据鞍独怀古,慷慨感良臣。望越公珍之慎之,毋忘当年的一片报国之忱。”
“是。”杨素浑身一震,谦卑地回答着。
作为一个才调出群、胸怀广远的大好男儿,他盼的是什么?不就是宰相之位么?这梦想竟然就要成真了……这一刹那,他真的想放下那副沉重的心事,像高颎那样光明磊落、不偏不倚地做一个“真宰相”。
然而这振奋只是一刹那的情怀,杨素的眼前又浮出了晋王杨广那张令人油然而生好感的俊美脸庞,耳边又隐隐响起杨广那富有魅惑力的声音。
他怎么能拒绝晋王呢?晋王曾是自己起复的恩人,多年来又与自己折节相交、同进共退;他怎么敢拒绝晋王呢?晋王是独孤皇后最宠爱的儿子,而太子杨勇却早已被杨坚和伽罗疏远。他早已经坐上了晋王的船,只能同此浮沉,同此生死。
武德殿与文思殿相比,显得十分轩朗开阔,门前没有院墙,却有一个十顷多地的跑马场,和一个并列着二十张箭靶的射箭场,周边种着高高的钻天杨,正当初夏天气,浅绿的树叶间筛下来几抹明媚的阳光,照在一片静谧的殿门前。
“臣叩见陛下。”杨素随着小内侍走进来,不待杨坚吩咐看座,已自双膝跪地,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
“越公真是多礼!”杨坚有些嗔怪,躬下身子,亲手去扶杨素,他是个尚武的皇帝,所以一直更喜欢武将而不是文官,自开皇元年起,杨素前后打过大大小小几百场战役,无论是抗突厥、灭南陈、渡江平叛,杨素都立过奇功,这大小数百战,杨素几乎每战必胜,仅凭这一点,就足以让杨坚对他另眼相看,“越公这些年来辛苦了,朕已经命人在大兴宫不远处为你起了一座新的越公府。”
“多谢陛下!”杨素又叩了一个头,这才站起来。
“越公,”杨坚与他寒暄两句,便携住他的胳膊,一共站在廊下,眺望着靶场方向,笑道,“昨天朕还在和韩擒虎他们议论,越公待手下那么酷厉,怎么将士还都乐于为你效死?听说你打仗时,有犯军令者立斩不饶,每次对阵,先令一二百人当前锋,如不能陷阵而还,不问多少,当场斩杀,再令二三百人随后冲上……据说你手下的将士,见了你会双腿发抖。”
“回陛下,臣并没有其他手段,但臣手下的将士,只要建下尺寸之功,臣都会命人认真记录,有功必赏,如果遇到争功之事,臣会认真聆听,尽量断得公平。而别人的手下将士,往往建了战功,却受不了相应的赏赐,所以臣虽然军法酷厉,士卒却仍认为臣算得上是个公正无私的统帅。而且臣作战时往往身先士卒,不避流矢,以此之故,臣在军营中会有名将之誉。”杨素毫不谦虚地说道。
杨坚反而更欣赏杨素的坦诚了,比起杨素来,同样文武全才的高颎,未免就显得有些畏首畏尾了——他似乎太讲究什么“仁恕”之道。
“陛下,”虽然这次南下平陈,半年来大小一百多战,杨素战必亲临,甚至亲自挥刀攻杀,但这位精力过人的越公,却仍不想回府休息,战事结束了,他该重新回到庙堂之上,重新走近那煊赫而沉重的权力,“臣这次还在路上,就听人传说,说独孤公得罪了陛下,不知是否真有此事?”
见他问及这件尴尬事,杨坚叹了气,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独孤公年事也高了,他身处宰相之位,不想着一片公心为国尽忠、为朝廷荐才,却偏偏要想着自己的私情……半个月前,太子从洛阳回了大兴城,恰好宫中选了一批侍卫进来,朕就打从那些侍卫中先行挑选了几十个相貌堂堂、武艺精强的,到武德殿侍候,剩下的人给了东宫,这有什么可指摘的?我朝以《孝经》治国,儿子有了好东西,就该先孝敬老子,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朕先选侍卫,留下的人给太子,算得上什么公平不公平?天下都是朕的,几个侍卫算什么?就是这么件微不足道的事,独孤公偏偏给朕上了奏折,说东宫侍卫本来就是老弱残兵,应该换些年轻力壮的,这次朕却将精良侍卫先选走了,又将不中用的侍卫留给东宫,大不应该……这话实在可笑,朕看他是老糊涂了,以为自己的儿子娶了太子的女儿,就应该力助太子,唉……”
杨坚琐碎而激愤地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说完,不禁摇了摇头。
杨素却已经听出了此事更深一层的意味,看来,高颎如果再不识时务,一味为太子说话,后果堪忧——谁教他和杨勇结什么儿女亲家?这桩婚事,不但不会让高家和杨家关系密切起来,反而会使高颎本人失去为太子说话的立场,当年自己与杨广的这条妙计,十分轻易地就解去了太子杨勇最后的防线。
杨素不禁为高颎嗟叹:这个号称可与汉相张良、蜀相诸葛亮相提并论的独孤公,怎么在这件事上如此不聪明?
杨素自视甚高,在朝中独独佩服高颎,但从杨坚的述说中,他明显地感觉到,高颎是老了。
他这边默默地沉思,却觉出身边的杨坚似乎也陷入深沉的思绪,杨素抬起眼睛,只见杨坚的嘴角挂着一抹淡淡的微笑,正凝视着殿门外的一处花池。
那花池里种着些条叶细长的兰草,南侧是一架紫藤,紫藤花不久前才开始凋谢,落英上飞舞着成群的蝶蛱。
在蓊郁的花影和蜂蝶之边,一个身材窈窕的女孩儿正弯腰摘了一朵浅紫色的兰花,横置腮边,轻轻一嗅。
这是个还没完全长成的少女,大约十三四岁模样,脸颊上毛茸茸的,映着初夏的阳光,越发显得唇红齿白、眉目如画。她的步态既不像鲜卑女子那样开阔,也不像汉女那样娇娜,带着一种教养良好的妩媚和轻盈。
“她是谁?”杨坚情不自禁地伸手扶住廊柱,问道。宫中的女官大多人到中年,像这样娇艳的女孩儿难得见到。
“这是叛臣尉迟迥的孙女,叫尉迟绿萼,是几年前独孤公从蜀地平叛后带到宫里来的,如今在洗衣房里打杂。”身后,一个小内侍回答着皇上的询问。
杨坚没有再问下去,但从他的眼神中,杨素看得出来,他有一种深沉的怜惜感,好像是觉得,这样对待一个花儿一般的女子,实在暴殄天物。
在杨素的印象中,杨坚一直是个对女人目不旁视的古板男人,他似乎除了自己的独孤皇后外,对谁也不会心动,而此刻杨坚有些痴眷的神情,令杨素心中不禁轻轻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