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约旦某个飘着死鱼味的旅馆狠睡了三天以后,我又踏上了去往以色列的路,坐上大巴的时候,手心反应剧烈得能捏出水来,我太熟悉这种反应了,这是通往一个陌生世界的本能反应。
离开约旦以后
旅行就像跟一个人谈恋爱,有爱也可能有性,会哭也会闹,更可能疲倦,但不管结局如何,这是一场命中注定的旅行,如同恋爱一样,久而久之,成为生命中的某种定式。
2012年8月,我告别约旦,背起行囊,踏上前方未知的道路。与其说是未知,不如说是电视新闻里的老朋友。以色列,一个耳熟能详的名字,新闻里只要提起这仨字,内容不用说也可猜出大半——巴以冲突,几乎是我对以色列刻板印象的全部。
我在约旦首都安曼得到幸运大神的眷顾,拿到了江湖中一度失传的背包客萌物——以色列另纸签。护照里若盖有以色列签证,除非换本新护照,否则无法入境黎巴嫩、叙利亚、沙特、伊朗、苏丹等国家。以色列另纸签便是将签证盖在额外一张纸上,不在护照里,也就不影响以后入境以色列敌对国家了,对于长途旅行的背包客来说是可遇不可求的好东西。
申请签证时,我在以色列使馆见识到了前所未有的严格安检;从约旦边境进入以色列时再次体验了一把,过五关斩六将,层层检查,事无巨细,差不多被扒了一层皮。毕竟仇家太多,以色列人不得不提防随时企图闯入的激进分子们。整整花了两个半小时,我才得以“重见天日”,这才松了口气。
从口岸到耶路撒冷的风景与约旦相似,似乎看不出两国的差别。以色列本是发达国家,怎么感觉不像呢——正想着,长途汽车驶入穿山隧道,一段短暂的黑暗过后,眼前豁然开朗,一座现代与古代完美交融的城市赫然出现在眼前。古老而斑驳的城墙,高高矮矮的楼房,浓浓的中东风情。仅是从山的一侧穿到另一侧,却仿佛穿过了两个世界。
耶路撒冷是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三大亚伯拉罕宗教的圣地。其名称的来由,有一种普遍的说法是源于《圣经》里两个城市的名字:耶布斯和撒冷,后者意为和平。极具讽刺意味的是,这座城市因为宗教和民族等复杂原因,千百年来饱经沧桑,战争频发,几乎没有过上几天太平日子,似乎与和平二字扯不上干系。
今天是安息日,去哭墙看看吧,很热闹的。耶路撒冷的犹太人对我如是说。安息日是犹太教最隆重的节日之一,每周五晚上开始,周六晚上结束。周五周六正是以色列双休日。这样听起来,这安息日不就是双休日了吗,一年有五十多次的节日,能有多隆重呢。
带着满腹疑问,走进耶路撒冷旧城,着实被哭墙前广场上那人山人海给吓了一跳。偌大的广场几乎爆满,满是全家老小一同来哭墙念经祷告的犹太人家庭。许多身着正装的男士,看起来像是百年前的欧洲绅士们所穿的黑色西装加礼帽,衬衫领带皮鞋一样都不少,他们是犹太教中的正统派,也是犹太教中最大的群体,即使在炎热夏季也会着一身黑色头戴礼帽,整个人捂得严严实实,尤其是当几位男士并肩走过时,气宇轩昂如翩翩公子,派头十足。非极端正统派的犹太男子并不穿着如此严谨,衣着与普通欧美人无异,唯一的区别是头上会戴一顶小圆帽,表示对上帝的敬畏,头上有天,不可“光头”以对,要以帽相隔。说是帽,其实只有拳头大小,像个小茶杯垫扣在头上。女士们穿着大方得体,服饰丰富多彩,大多着长裙,鲜见牛仔裤,大概是其休闲风格与这里庄严肃穆的场合不太契合。一位穿着牛仔裙的女士细心地用一条彩色纱巾围住了裙子,使其看上去更正式一些。在充满浓厚历史感和古旧感的耶路撒冷老城里,看着眼前成群身着黑色西装戴着礼帽的男士们,仿佛置身于老电影场景中,有种穿越时空的错觉。
哭墙,即西墙,远远看去只是一堵高大且古老的石墙。作为第二圣殿的残迹,这是犹太教除圣殿山以外最神圣的地方。千百年来,流落在世界各个角落的犹太人回到圣城耶路撒冷时,便会来到这面石墙前低声祷告,哭诉流亡之苦,因此被称为哭墙。哭墙前的祷告区男女分开,男士区面积约为女士区的两倍,女士区不乏推着婴儿车来哭墙祷告的母亲们。无论是男士区还是女士区,到处是热热闹闹庆祝着的犹太人,围成圈手拉手跳舞、唱诗。一侧是书架,满是犹太教圣经,人们手拿圣经反复念诵。
越是接近哭墙,气氛就越发凝重。身后的欢歌笑语渐渐远去,人们安静地、虔诚地、投入地读着犹太教圣经,身体反复呈前倾姿态。墙根处的信徒们一手抚摸着哭墙,一手捧着圣经,将脸完全埋进墙里。一些人将折好的小纸片努力塞进哭墙的石缝中,献给上帝。仔细一看,石砖彼此间的罅隙早已被各种各样的小纸片塞得满满。耳边是此起彼伏的诵经声,偶有淡淡哭泣声。信仰的强大力量簇拥着我伸出手,触摸着哭墙冷冰冰的石砖,通过我的手掌真切感受着这堵石墙所蕴含着的深厚宗教能量。
在广场上巧遇了两位中国姑娘,她们接受了一位刚刚认识的犹太朋友的邀请,前往拉比处共进安息日晚餐,我也因此得以同往。拉比是犹太教教士,老师、智者、圣人的意思。一百多位犹太人聚集在拉比处,齐声唱诗祷告,感谢上帝赐予食物和爱。一边享用着拉比家中准备好的晚餐,一边跟随拉比学习犹太教圣经。唱诗册子上除了希伯来文,还贴心地印好了歌词发音和英文大意,方便不懂希伯来语者唱诗。拉比用英语和希伯来语为人们讲授,鼓励大家主动分享自己的感触和心灵体验。
离开拉比家,走在耶路撒冷长长的石砖路上。有些似懂非懂的明白了,圣地二字的分量。
橄榄山上
你知道耶路撒冷的橄榄山上有位老爷爷免费为旅行者们提供食宿吗?在约旦时,一位中国背包客小伙对我说。叫易卜拉欣之家,他说。那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离开约旦前,我在网络上搜索陆路过境以色列的信息时,无意中又见人提起易卜拉欣之家,并附有详细的地址。
来此之前,我只知道易卜拉欣之家的主人是一位名叫易卜拉欣的巴勒斯坦老爷爷。在耶路撒冷的橄榄山,当地人为我指路,几乎没费工夫就找到了传说中的易卜拉欣之家。这是一栋巴勒斯坦社区的简居。一走进客厅,墙上、门上贴满了各国杂志,报刊对老爷爷的采访报道。
欢迎!随着一声响亮的问候,一位身着阿拉伯长袍、面容慈祥的老者出现在客厅。正是易卜拉欣爷爷。
一位长期在此居住,并为易卜拉欣之家帮忙的美国大伯欢迎我的到来,为我介绍易卜拉欣之家为旅行者提供的设施。跟着这位带领者一圈转下来,我由衷对老爷爷感到满心敬佩。这里几乎为旅行者考虑到了一切,住宿、饮食、热水澡、洗衣机、手机卡、无线网络,冰箱里有瓶装饮用水供旅行者外出时携带,以及果汁和新鲜水果随时可供食用;每天会为旅行者准备好午饭和晚饭,荤素搭配,味道不错;卫生间里有备好的香皂和卷纸。易卜拉欣之家没有强制收费,挂在墙上的捐款箱接受房客们的自愿捐赠。我拿着干干净净的床单和枕巾坐在床上,仍觉得不可思议。
易卜拉欣之家住着来自世界各地的旅行者。在神学院学习的韩国青年,在美国读书的华人大学生,长住以色列的美国大伯,独自旅行却处处能抱成团的日本背包客们。有一位自学中文的日本小伙会用标准的发音唱许多中文老歌。得知我来自中国,这小子张口就来:大海啊大海,就像妈妈一样……
人多的时候,易卜拉欣之家比热门旅馆还要热闹。床位睡满,地下室沙发也睡满,随遇而安的年轻旅者们干脆打起地铺,用旧床垫解决住宿问题。
我没有护照,却几乎走遍全球,这是我的旅行。易卜拉欣爷爷笑说。他常受到各国邀请,作为特殊宾客前往。
Welcome!Eat!Eatmore!(欢迎!快来吃饭!多吃点儿!)——这几句话是易卜拉欣爷爷的口头禅,每天都可以听到。一日,爷爷因穆斯林斋戒的关系白天不进食,旅行者们坐在餐桌前享用午饭时老爷爷正躺在一旁的沙发上睡觉。忽然门口一阵声响,老爷爷误以为有新旅行者到来,顿时从梦中惊醒,迷迷糊糊冲着门口大喊一声Welcome,把一桌子人都逗乐了。
一位日本阿姨出了车祸,左脚骨折。于是,易卜拉欣爷爷让日本阿姨安心住在这里养伤,期间多次送她去医院。阿姨返回日本,老爷爷坚持送阿姨去机场。日本阿姨英语不利索,只有握住老爷爷的手,反反复复说着谢谢。阿姨眼眶红了,我想,几十声Thankyou也无法表达出她的感激之情。
我问易卜拉欣爷爷何时创建易卜拉欣之家,爷爷回答,50年前。
“50年?还是……15年?”我怀疑自己听错了fifty和fifteen。
“50年,FiveZero。”老爷爷伸出双手,左手伸掌作“5”,右手握起作“0”。“从我父亲开始的,50年前,后来我接替父亲将这件事继续下去,现在我已经70岁了。”
我看着眼前这位老人家,惊讶得说不出话。这个为世界各地旅行者们建立的爱心小屋经过了长达半个世纪的细心呵护,50年的风霜雨雪都没能击垮这场跨越两代人的传承。
然而,这栋爱心小屋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困境。政府向易卜拉欣之家征税,老爷爷手里握着厚厚一叠税单,看着上面那些白花花的数字,叹着气。
“我的身体也一年不如一年,忙不动了。”老爷爷无奈地说。
感伤的气氛充满了整个屋子。这里究竟还能支撑多久呢?
如果,有机会再来耶路撒冷,真希望易卜拉欣之家还在那儿。
圣城耶路撒冷
耶路撒冷,一座被征战千年的城市,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的圣地。当一座城市同时成为三大宗教圣城,她注定拥有无与伦比的美。
这里究竟是怎样一个地方,就连空气里都弥漫着浓浓的厚重感。“神圣”之类的词语已经被来往看客们用滥,尽管它根本不足以形容这里的千分之一。单是冲着耶路撒冷,就值得你为她飞过万水千山。
古老的旧城被分为四个宗教与种族聚居区:犹太区、基督区、穆斯林区和亚美尼亚区。穆斯林区大多是做生意的阿拉伯小贩,人头攒动,好一副生机勃勃的热闹景象。犹太区则像是老电影里的西洋范儿。老城里那极为显眼的大金顶建筑是圆顶清真寺,被穆斯林认为是穆罕默德夜行登霄,和天使加百列一起到天堂见到真主的地方。清真寺要求进入者衣着不得暴露,衣领要高,裤腿要长,于是乎穿着夏季短裤的各国男士们被迫用丝巾系在腰间遮住大腿,这些花花绿绿的临时长裙看起来难免有些滑稽。清真寺旁是耶稣十四站苦路,这是耶稣在世前最后一段路程,从定罪到被钉上十字架。老城街头常有朝圣者重走苦路。十公里之外的伯利恒是耶稣出生之地,一年四季挤满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基督教徒们。记得在易卜拉欣之家看到一本关于徒步旅行的英文书籍《耶稣之路》,扉页上写着这样一句话:耶稣没有搭巴士,你为什么要呢?
橄榄山上的主泣教堂形似一颗泪珠,象征耶稣的眼泪。《路加福音》提到耶稣走向耶路撒冷时,震惊于第二圣殿的美丽,并预测其将来的毁灭和犹太人的离散,当众哀哭。山坡上是成片成片的墓地,望不到头,据说有数十万之多。这里是撒迦利亚书中说到的末日耶和华降临之地,因此犹太人总是希望埋葬在橄榄山。想想犹太人那超越千年的苦难,抑制不住的感伤情绪肆意飘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