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故事,当年传遍北京城,等金忠明回南京时,又被嚼了一遍。露生也是在戏班里闻人闲话,听说了这段故事。
他不愧是人民的艺术家,一人分饰多角,不用表情,只用声音,情景再现活灵活现,金总听得笑喷。
话说回来,金忠明倒也没让夫人失望,走南闯北,名利双收。乱世里,多少遗老遗少抱着烟枪饿死在榻上,贝勒和福晋徒生了几个儿子,只会提笼遛鸟抽大烟,一份家业败得精光。到老来才知女儿可靠,也算是衣食无忧地安度了晚年。
露生抚着板壁道:“我听少爷说过,打仗那些年,陪嫁的金银玉器,都折了银钱,只有这驾马车,太爷锁在库里不许动。到底是疼你,前日巴巴叫齐管家开了库房拿出来,又重新裱糊,汽车再好也不如这个稳妥舒服。”
求岳笑道:“要不说这个车是老太太的陪嫁,我真想卖了换钱,怎么也能卖个成千上万吧?”
当然,要是攒到八十年后,估计更值钱。
露生向他脸上丢了一根橘子络:“好没见识!破落户才兜家底呢,当初老太爷那是打着仗,没有办法,现如今咱们家还不到那个份上。再说了,这样笨重东西,驾起来是排场,要卖却也是有价无市,如今时兴汽车,谁请这样老爷车回去供着?”
只能说贝勒爷很有远见,一辆昂贵的马车,使他女儿的嫁妆不至于完全变成商人的本钱,几十年过去了,只有这辆马车见证着当年他府上的荣华富贵。
当年坐在马车上的格格,又是怎样的心情呢?
两人依偎着,仰望马车富丽的穹顶,心中都有些感慨。车内暖洋如春,近听得马蹄踏雪而过,也像踏过春草,是接连不断的细碎的清响。
“难怪我爷爷
没有姨太太,这是真爱。”求岳揉着笑酸的脸,“我奶奶也挺有种的,那时候敢这么干的女孩子,不多吧?”
露生颔首道:“美人巨眼识英雄,格格的眼光不差,太爷也是真有情义。当初多少人笑话格格私奔,可我心里很佩服她敢爱敢恨。”他看一眼求岳:“她和别的女孩儿不一样,知书识理,肚子里多少文章,自小就给少爷请的太傅来教养,也只有太爷疼你疼得糊涂了,信你是病得这么傻!”
金总鼻孔里不屑:“那又怎么样?也没见他养出我爷爷的种啊?说起来还是我跟爷爷像,他私奔,我也私奔,这方面我跟他血统很一致了。”
露生在手绢下面嗤笑:“少往自己脸上贴金!谁跟你私奔过?”
求岳坏笑道:“我说我自己私奔,我说你了吗?”
黛玉兽不吭气,娇滴滴往帘子下面滚过去了。
金总觉得他今天怎么有点奇怪,按理说平时早该打上来了,今天怎么躲躲藏藏的?
露生仿佛觉察他在看,又向里缩了缩:“先不说这个,有一件要紧事,我得嘱咐你。”
“你说呗。”
露生隔着纱帕,在手里剥一个松子:“我想着等咱们到了句容,我和你,不能住在一个屋里,必要分开才是。你凡事可要留心,别一天到晚往我屋里扎,晚上更不能睡在我那里。”
“为什么?”
“哥哥,你平日在家懒散惯了,说话行动,不拘什么。但这次去句容,你正经是当家的,好些年不去那里,既然去了,就要立威立信。你出来带着我,原本已经不妥,若是一个屋里睡,一张桌上吃,那叫人家看了成什么?别的不说,先把你看轻了,要说你来句容不是为振兴家业,倒是——”
求岳咧着嘴看他:“倒是什么?”
倒是来度蜜月的。
露生把松子朝他脸上一丢:“你知道就行,做什么还要我说出来?”
“你不说出来,我怎么懂?”求岳摸着下巴笑:“哎白露生同志真没看出来你思想这么黄啊?我可什么都没说,你已经长远地想到要跟我睡了?”
露生别过脸去:“不和你说了,好心好意地跟你提个醒,你只会拿话来挤兑我。”
求岳见他仿佛真生气的样子,笑着拉过他:“行了别生气,都听你的还不行吗?”
露生不肯转身:“总之到了那边,你可不要像在家一样,凡事尊重些。宁可严谨,不可脸软,须得要他们怕了你才是。那些老宅老厂的人,天高皇帝远,若太爷亲自去,或许还好些,你生病的消息早传开了,只怕他们不将你当做一回事。仔细吃他们的闷亏。”
总而言之,是要撑住了金少爷过去的人设千万不能崩,不求斯文优雅,至少得有底线。
不能太骚了。
金总心中隐隐约约地不爽,他倒不是吃金少爷的醋,只是觉得露生的话里,总让他有不舒服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