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背山面湖、风水绝佳的一座屋宇连绵的大宅中,许多士子乡绅也正聚集于花园水阁之中,都在看着几案旁宽坐的主家。
几案上摊开着一张报纸,报头上压着一尊七寸大小、羊脂白玉雕就的玉辟邪。辟邪额前眉心恰有一块黄斑,黄中带绯,色近点金,被巧手匠人顺势雕成了一只小角,颇显神奇。
报纸上字迹工整清晰,断句清楚明了,令人一读即明文中之意。
“牧斋先生,您看。。。。。。此事当如何是好?如今我家中的佃户,已经有人张罗着要收回田籍、重立门户啦。若吾等无所作为,岂不是。。。。。。”
“是呀。这些忘恩负义的小人,忘了当初是怎样求着咱们接受他们的投献,给他们遮风挡雨,今日居然如此忘恩负义。”
“何止佃户,就连我家那些已经买断了身契的奴才都在私下里嘀咕着要赎身、要去开荒。他们也不想想,这天下哪还有荒地给他们开?”
“奴仆好说,敢私逃,打死就是。还是那些想收回田籍的让人头疼。”
一位位当地的乡绅七嘴八舌,探询的看着他们口中的牧斋先生,周围还有许多士子。
牧斋先生望之如四十许人,细眉细眼,瘦脸微须,颧骨略高,身穿一件此时文人常穿的粉绿色暗花道袍。道袍宽袍大袖,袍外又未系大带,令穿着者上下通气凉爽许多。牧斋先生头上戴的也是一顶凉爽透气的黑漆纱罗四方平定巾,纱网间隐见发髻;脚下白袜踩着一双云头素履。整个人颇有几分高古出尘之意。
能被称为牧斋先生,又是在常熟虞山脚下,便如同那十里青山半入城的景色一般,此时的大曌只有一个人:牧斋先生钱谦益。
钱谦益,万历三十八年的探花,数度入朝又数度归家,自从天启四年被革职回乡之后,到现在一直在常熟老家闲居。此时他听着众乡绅的七嘴八舌,仍然是一片云淡风轻,缓缓踱步到窗前。
众人的目光自然是追着他转。
此时他这身打扮,在这个季节的江南,既颇为凉爽又不失礼数,在士林中颇为流行。
“无所作为当然不可。”望着小湖中的荷花,钱谦益说道,“非止诸位手中报纸,京中同僚亦有人来信,其心拳拳,其辞切切。圣上此等作为,明显是受了阉党奸佞蒙蔽。我等虽闲居民间,却不能忘了家国天下,当以当仁不让之心匡正朝廷。然而若是简单上疏,却也未必有多大效果,观报纸上所言,圣上可谓主意坚定,轻易难改,只能静待时日。。。。。。”
钱谦益说着说着,抚须沉吟,眼睛越过水面,看向远处。风正在湖面掀起粼粼水波。
“牧斋先生——”有人沉不住气,见钱谦益说“静待时日”后便沉吟不言,有些急了。
“诶。。。。。。诸公莫急。诸公且想想,便是张居正在时又如何?”
钱谦益转过身,向众人摆摆手,神色颇为轻松。
“清丈田亩七百万顷,考成法如枷如锁,大曌的田赋又收上去多少?七百万顷,真就收上了七千万石了吗?虽比之前收的多了一些,却也不足现今皇帝所言之半数。”
“张居正之后又如何?还不是一如从前?万历爷那般爱钱,真正收上去多少商税,诸公还不是心知肚明?这田赋也好,商税也罢,圣上自己愿意交就交吧。京城以外的,终究是要靠天下百官与士绅。当年洪武太祖一扫胡尘,威望冠绝古今,还不是要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所以诸公莫急,且耐下心来,静观其不了了之。”
说的是事关天下亿万百姓之事,是皇帝着力推行之政,但钱谦益确实一派云淡风轻,只因他根本不信皇帝能做成此事:
全国各地都收不上去,皇帝还真能凭着那几个新军将大家都杀了不成?洪武太祖扫平天下,驱除鞑虏,威望天下无二,对百官那般严苛也没这么干过。洪武太祖最好的年景也不过收上去三千五百万石罢了。具体操作起来,随随便便报一个洪涝灾害、报一个干旱少雨,皇帝还能亲自来看不成?还不是要听下面官员的?
众士绅听到钱谦益一番话,尤其是提起洪武太祖,说“收上去多少商税心知肚明”,都嘿嘿讪笑起来,似乎都轻松了不少。钱谦益不相信的事情,他们绝大多数人其实也不相信,毕竟没谁能超过洪武太祖,只是遇到这种触动利益的事就要本能的反对、有所反应罢了。
不过也有人还是担忧:
“牧斋先生,若是有那阉党酷吏急于邀宠献媚,对我等下手又当如何?须知现在地方大员多为阉党啊。”
“是呀。”
“此事不得不防。”
闻听阉党酷吏邀宠献媚的可能,周围人担忧复起。
“诸公,圣上说的不是要收上来多少,而是说‘有田者皆纳赋’,圣上要的是公平,难道那些阉党家中都没有田亩?没有商铺?他们哪一个不贪?那些阉党品格虽卑劣,却不是傻子,他们不会自毁长城的。不信,诸公且拭目以待,秋粮之时即见分晓。”
钱谦益神态自若,轻抚长须,颇有几分妙算天下之气概。
“嗯。。。。。。牧斋先生所言有理,直指要害。”
众人闻言彼此对望,点头之间又轻松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