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推开门,正看见宁福絮絮地嘱咐底下几个猴崽子:“你们都瞧仔细了,好端端的怎么叫人把玉佩摸去了,一定是你们几个猴崽子不上心,一个个的都当心着点。”他听见身后的动静,看着明珠倚着门,立刻讨好地凑上去:“夫人怎么出来了,一定是奴才吵着您休息了,这不是严大人丢了东西,奴才正嘱咐着他们呢。”
他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大人那玉佩是上好的羊脂玉,那一块斥资不菲,哪料到竟然被小贼摸去了,夫人可瞧见了,大人那袍子如今空空荡荡的,瞧着就不舒服……”
明珠轻轻咳嗽了一声,夜风徐徐地吹起她的发丝,明珠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轻声说:“拿去给你主子,让他挂两日。正好到了端午,在身上挂这个也算是辟邪了。”
宁福立刻眉开眼笑,欢天喜地地接过了:“还是夫人想得周全,正好解了奴才的燃眉之急。”
宁福可不傻,他家主子登船的时候,这腰上的玉佩可还挂得好好的,这船上可都是自家人,哪个会碰他的玉佩呢,如今又这么大张旗鼓地去找。不过是听说了夫人在做香囊想讨一个罢了,可怜他家大人,生得这么多九转回环的心思,就连想要个香囊,都要想这么多歪点子。
他如今算是慢慢看出来了,自家大人分明是对夫人上心了,可从没这样对女人上心,做什么都觉得自己做的不好,就连要东西都这样不露痕迹。他看了一眼明珠,又忍不住多说了句:“夫人的一双巧手早就在宫里的时候就听说了,竟三两下的功夫就做好了一个香囊。”
明珠若无其事地说:“白日里就做好了,本想到了端午再给他的。我哪有那么快的手。”
宁福是个贴心的奴才,这些话原封不动地传进严鹤臣的耳朵里,等所有人都出去了,严鹤臣才仔仔细细地走到灯下,把这个香囊里外里看得仔仔细细,只恨不得看出个花儿来。他知道明珠的手艺最好,原本那件绣了仙鹤的官服,他当宝贝一样供着,现在都已经不舍得拿出来穿了。他仔细地在灯下看着香囊,玄青色的面料,上面绣了竹纹和万字纹,针脚小心又细密,看得出是花了大心思的,十足十的精巧。
隐隐有艾草的清芬传出来,不单单是沁人心脾,光闻着就觉得神清气爽,下头的流苏修剪得很是整齐,一点多余的毛刺都没有。严鹤臣端详了好一会,最后珍而重之地把它挂在了自己的腰间,又得到一份她送的礼物,严鹤臣觉得也不该这么坦坦荡荡地就收下,也该给明珠个回礼才是。
寻常的珠宝都太俗气,只要明珠喜欢的,随时都能买来,可该送点什么呢?严鹤臣不懂女人心,把宁福叫来,主仆二人在屋里鬼鬼祟祟地合计了好一会,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最后宁福一拍脑门:“这女人都喜欢小动物,等波斯进宫那蓝眼睛的猫儿,主子替夫人抱一只来,可好?”
严鹤臣点点头,觉得这个主意不错。
到达京城那日,天已经蒙蒙的擦黑了,明珠回到自己熟悉的太平馆,只觉得自己四肢百骸都放松了下来,她趴在自己的床上趴了好一会才爬起来,尔雅替她沐浴更衣,之后已经能看见月亮挂在树梢了,外头宁福的声音传来:“夫人歇了吗?”
明珠拔高了几分声音:“还没,你有事么?”
“没别的事,大人说他一会子过来一趟,让我先过来瞅瞅。”
原来是这么回事,明珠打起精神让尔雅把她的头发随便绾了个髻,就在这个档口,严鹤臣便来了。他原本已经在院子里转了两圈,在自己的房间里沐浴之后换了衣服,随便吃了点小食,这颗心就开始觉得空落落起来,这几日都和明珠一起吃饭,有时还陪着明珠在院子里荡秋千,如今回来了,两个人的院子也不在一块,距离拉得远了,倒是十分不习惯似的。
当真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原本只觉得两个人处在同一个大院子里就很好了,如今不知道她做了什么,高不高兴,就不太习惯似的。听宁福说她还没睡,索性过来看看。
一推门的功夫,就瞧见了她,背后的步步锦的月洞窗,花瓶里头放着两枝芍药花,团团的一派和气的粉色,衬着明珠的出水芙蓉面,她半点粉黛都没着,素净着一张清水脸,虽然已经嫁了他,可还没有开脸,脸上细细的绒毛在灯下看得分明。
越发觉得明珠好看了,甚至在严鹤臣心里,好像从没见过比明珠再顺眼的女子了,明珠也在打量着严鹤臣,他腰间还挂着香囊,和他素日的衣着也不算搭调,可他偏偏就喜欢戴着,根本不怕旁人说他一门心思地扎在脂粉堆里。
“大人怎么在这时候来了。”明珠让尔雅给他搬了凳子,严鹤臣就在她的梳妆台边上坐下,他来的时候已经想好了说辞,所以从容道:“屋里没外人,我就照说了,太后病体沉疴,一日不如一日了,光景不大好,我们的婚事也不宜久拖,我的意思是在京中的命妇里,选一位资历长的操持,到日子了再把你父亲请到京中来。”他一样一样说着,他做事向来谨慎,在这上面更能体现,说到最后,他问:“你还记得你名下的小院儿么,离咱们这不远,到时候我把你从那里接过来,行吗?”
这就是严鹤臣的周到之处了,明珠听了只点头:“这自然是好的,我听你安排就是了。”
严鹤臣笑了笑,眉眼深处一片蔚然:“这些早就安排好了,可不真到那一天,我心里头也只觉得不安,七上八下地像是一块大石头没有落地似的。”他在脑子里,不知道演练了多少遍,可总觉得不够妥帖,他叹了口气,看向明珠,她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绯色,娇嫩得如同海棠花似的,他轻声问:“你想过往后么?往后又该如何?”
明珠也不是没想过,只是觉得不切实际,时日还长,她托着腮想了一会儿说:“等等风头过去再说吧,我私心里不太乐意留在京城里,去南方看看也好。”其实若留在京里,若是能一直和严鹤臣作伴,也不是不可以,更甚至想一想,觉得极好的。可她又担心有朝一日,严鹤臣到底还是要娶妻,到时候她的位置便十分尴尬了。
严鹤臣沉默地听着,只觉得一盆水兜头倒下来,他准备了满肚子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本想说你在府上安心住着,等过阵子给你讨一个诰命的头衔,也不至于在京中的贵妇里头混不开……像是火盆里扔了一块冰,冻得人一个激灵,她原本早就想好了退路,只他自己傻傻地盼着以后呢。
“我知道了,你早些休息吧。”说罢他就站起身走了出去,严鹤臣鲜少有这般疾言厉色的模样,明珠都愣了,还没等她相送,严鹤臣已经走远了,宁福在外头看见自家大人的脸色,只恨不得夹着尾巴做人,方才来的时候还是春风得意的模样,怎么是这样阴沉着脸回去的呢,他惴惴不安,生怕主子不爽奴才遭殃,一直跟着严鹤臣走到门口。
“家里还有多少钱?”严鹤臣突如其来地开口给他吓了一跳,宁福不知何意,小心翼翼地说:“府里的现钱不多,怕是只有万余两,可钱庄里还存着不少……”
严鹤臣对这些数字没什么概念,摆了摆手问:“若是在南方山清水秀的地方买宅子和地皮,能买多少?”
宁福更是懵了,严鹤臣原本是极善敛财的,也不是他专门要敛,只不过是有人要托他办事,就会送流水一样的银子进来,他自己不太上心,都让管家打理着,宁福算了算说:“买个百十套不成问题。若是给每个院子都配上奴才家具,五十套总够了。”他家主子对金钱都不大上心,莫不是想做一做地产生意了?
严鹤臣哦了一声:“钱庄里的钱取出来,在南方找几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先买十个宅子看看,只要环境好的,有山有水最好,验契文书全都记在夫人名下。”宁福心说,莫不是夫人闹着分家了,这可是大大的不好,他看着大人的脸色,只敢喏喏地应下来。
严鹤臣觉得自己这主意很好,横竖明珠想去南方,日后还在自己的掌控之下,也还放心一些,可心里越想越是生气,她怎么就能万物不记于心的模样,轻飘飘地就走了呢?正想着,原本已经走出去很远的宁福,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主子,皇上传您入宫呢。”
自严鹤臣那日从她屋里怒气冲冲地走了,竟连夜入了宫,一连三日都没有回来。他离宫这十日的光景,宫里头积压的政务又是让人焦头烂额,在明珠搬到府里之后,严鹤臣再也没有像过去那样宿在宫里了,可如今竟一连去了三日,明珠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十分的不安。
宁福给她送东西的时候,额外多问了句:“那日晚上夫人跟大人说了什么,奴才瞧着大人脸色不好。”
明珠披着浅妃色的褃裙,手里握着缂丝的苏绣扇子,她把玩着扇子的流苏轻声说:“他问我日后有什么打算,我寻思着常待在这里也不是个法子,只说是日后有空去南方瞧瞧……也不晓得哪句说得不对,让他恼了。”
这个扣儿算是解开了,宁福一瞬间醍醐灌顶,他家大人不懂女人的心思,夫人这么说其实就是在变相自怨自艾罢了,说是自己漂泊无依,在京城里无处落脚,大人若在当时说上一句:“没事,一直住在府里就行。”就迎刃而解了,若是大人更解风情一点,大可直抒情谊,到时候岂不就是把夫人吃得死死的了。
可自家大人是个直肠子,一根筋,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竟然巴巴地在南方买宅子,但凡大人把这朝政上头花的心思,用一般在研究女人心上,只怕早就成了好事。可他转念一想,自家大人原本和后宫的几位主儿周旋也好的很,当初的襄平长公主可不就是个例子,怎么到夫人身上,什么招数都用不出来了呢?
宁福试探着对明珠说:“夫人不必这么说,大人宫里的事物冗杂,当然不是因为夫人恼了。如今天干物燥的,人也爱上火,大人心里最是看重夫人,哪能和夫人生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