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人,向来是口风紧的,约么是没有。”明珠把手放在放在严鹤臣的头顶,他的头发没有梳起来,难得一见的见到他这般闲散倦怠的模样,可无端让人觉得亲切。严鹤臣的头发的手感很好,像蜀锦像绸缎,明珠笑得温柔,“严大人如今也是要做父亲的人了呢。”
当真是像在做梦似的,明珠也越发觉得一个生命的孕育无比神奇,严鹤臣拉着明珠坐好,吩咐小厨房额外做了几道清淡的菜,点名要了一味光明虾炙,吃饭的档口,严鹤臣轻声道:“如今不比在京里,人情往来也更多些,这几日咱们城里的消息传不到京中去,可城里的知情人只怕不少,到时候怕是要来府上坐坐。”
从京中到河间府,明珠此举并不是磊落坦荡的,若是皇帝知晓,势必雷霆大怒,只好在明珠人微言轻,也不至于把消息传到京中去,可贵女命妇之间的人情往来是断然少不了的。严鹤臣倒是让她额外留意一个人,是神策军副都统的正妻柳氏,此人惯会踩高捧低,口蜜腹剑,他们夫妻二人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
严鹤臣这几日虽然赋闲,可要忙的事情依然不少,从中郎将再到羽林郎,一系列的事儿忙过来,是要从早上忙到太阳落山的,严鹤臣见外臣,明珠自然要回避,她也没有躲得清闲,来得最早的命妇,就是郡守的夫人郑氏。
郑氏也是见过不少大风浪的,她带着仆射营胡夫人、神策军副都统家柳夫人一同来到郡守府里递了牌子,这些人自然是要见的,明珠在花厅里头摆了茶,和三位夫人一起坐在一块。明珠的身份最高,她并不虚与委蛇让郑夫人坐在首位,她堂而皇之地坐在首位,笑着说:“来到城中的时候就听说过了几位夫人,一直没找到机会和夫人们一起叙叙话,如今正借此机会相熟一二。各位姐姐比我年长,也希望别嫌我年幼,若是我说话有什么不得当的,还请姐姐们体恤则个。”
郑氏笑着说:“早听说莘乐郡主最是好相与,果然百闻不得一见,到底是京城里头的水土养人。”郑氏是个里外里不得罪人的角色,她夫君是郡守,她在命妇中间也要讲求不偏不倚。仆射营胡夫人的品阶不高,可人是个直肠子,快人快语:“如今正战乱,我等哪还有心思附庸风雅,不过是在一起盼着国泰民安风调雨顺罢了,郡主从京中来,可知道京中如今是什么情形,皇上可还惦记着我们?”
“河间府是重镇,轻易不会被攻破的,姐姐不用忧心。”明珠把目光转向神策军副都统家柳夫人,笑着说:“只知道姐姐姓柳,和我母亲同姓,不知道姐姐是哪里人士,保不齐和我母亲是同乡。”
明珠笑意温吞,可柳夫人却不是好相与的角色,她夫君何副都统向来对严鹤臣颇有微词,在心里头也瞧不起这么个阉竖为自己的长官,自然在家中对严鹤臣大肆贬低,柳夫人夫唱妇随,连带着也对明珠颇有成见。
如今听明珠这么说,柳夫人淡淡道:“不过是个姓氏,天下姓柳的人多了,难不成还各个都和郡主攀上亲戚么?”
这话当真是忤逆了,明珠把茶杯端起来并不喝,她这些年的隐忍并不少,也不至于在这节骨眼和她发作,她用茶杯盖子撇去浮沫,淡淡道:“我们如今一同待在这儿,打断骨头连着筋,我不和姐姐们分亲疏远近,你们也没必要和我生分。”
郑氏去打圆场:“坐在一块儿就是有缘,咱们要紧的还是想想赈济灾民的对策,上头确实要送赈济粮,只是到了咱这不知道还要几天,这战事也不知道该打到猴年马月,城里的余粮不多了,咱们也匀不出那么多分出去啊。”
郑氏已经把话头岔开了,胡氏紧接着说:“可不是呢,听说远一点的村子里已经开始易子而食了。”神色中颇多不忍之色。
战乱饥荒或者是瘟疫,都是嗷嗷待哺找朝廷要赈济粮的嘴,明珠初来乍到,看着郑氏成为命妇的中心她并不觉得奇怪和恼怒,郑氏是个懂规矩的,转过头来看着明珠:“咱们都听郡主的安排。”
明珠摆了摆手:“姐姐这不是和我客气了么,我初来乍到,对这些一概不知,自然还是要听姐姐的裁夺,如今严大人账上能支一千两出来,就拿给姐姐去赈济灾民了。”
明珠的话一出,四下都安静了一下,不得不承认明珠这次能一口气能掏出的钱当真是一笔巨资,果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京中的油水不是她们想象的那般多,只是下一句,明珠又道:“尔雅,我的妆奁盒子里还有些收拾,你拿出去典当了,和账上的银子凑一凑,估计一千两是有的。”
这一席话就让命妇们肃然起敬起来,郑氏轻声道:“郡主的远见卓识我等望尘莫及了,郡主高义,妾身佩服。”
明珠的浅笑无端就让人觉得可亲,她淡淡啜饮了一口茶水,轻声说:“我不过深宅夫人,哪里懂得这些,只知道治国□□这都是爷们的事,我等也只能替他们平定后方了,世人瞧不起女子,只认为我们不过是相夫教子罢了,可我们能做的事儿多了,不单单局限于此。”
三言两语就把郑夫人胡夫人说得心服口服,可柳氏却立着一双杏眼道:“郡主好本事,惯会邀买人心的,殊不知就算这笔钱都是搜刮民脂民膏得来的,不过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在郑姐姐眼里都成了高义,是该说郑姐姐目光短视,还是说郡主手段高明呢?”
她若是三言两语间讽刺两句也就作罢了,如今连带着严鹤臣一同说了进去,明珠心里确实不爽起来,严鹤臣在外人眼里的确是奸臣佞臣,皇帝亲小人远贤臣的威名早就传播出去了,可她作为身边人却瞧得一清二楚,严鹤臣爱惜民力,在国事上殚精竭虑,鞠躬尽瘁,平白担着佞臣的名号也就罢了,竟然都有人堂而皇之的在她面前说坏话。
明珠似笑非笑地抬起眼,目光像轻飘飘的落在她身上,柳氏原本并不畏惧眼前这个不过刚十八岁的小女郎,她笑得温润,像是面人似的没脾气,想来也不是个有主意的,没料到这眼锋落到自己身上,竟然像是藏着冰渣子的刀刃儿,一下子就捅进心窝里,她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明珠在宫里呆的久了,主子惩治奴才的手段瞧得多了,她没把这个柳氏放在心上,也断然不能允许她欺负到自己头上。
“姐姐说笑了,若说搜刮民脂民膏,那可比不上副都统了,神策军里多少爵位是买官卖官得来的,姐姐比我还清楚呢吧,您和副都统关上门沆瀣一气,可别拿别人当傻子,这事儿若是查起来,虽然费些周折,可也不碍事,若您觉得必要,咱们就找人来给您讨个说法,免得说我污蔑忠良。”她一口一个姐姐叫得亲切,可柳氏却脊背上生寒,这好性子的莘乐郡主果然不是想象的那般可欺,她和她那夫君简直像两尊瘟神,一个活阎罗,一个笑面虎,一个从内到外都冷着,一个表面绵软,内里头像刀子一样,她勉强笑笑:“郡主打趣了,咱们都是为主子办事,食君俸禄,为君分忧,哪能有不臣之心呢,您说是不是?”
见她服了软,明珠也没有乘胜追击,给她一个台阶:“这是自然的了。”这话茬也没有继续往下接。而郑氏和胡氏却对明珠的好本事叹为观止了,这柳氏就是个滚刀肉,从来也没人能在嘴皮子上头赢了她,能让她吃瘪之后还心服口服的只怕也只有明珠了,这位宫里来的郡主不愧是严大人的夫人,四两拨千斤的本事和严鹤臣直来直去当真是互补得很。
诸位夫人又稍坐了一会儿,说了说如何赈济灾民,就一起向明珠请辞了,明珠送到院子里,而后让尔雅把人送了出去,她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头坐下来只觉得心力交瘁,她本来不是个擅长虚与委蛇的人,这些确实也不难学,知道她们的喜好就能对症下药,只是她不是这样八面玲珑的性子,强撑着能做好的事,断然不能像旁人似的从容应对。
喝了两杯茶,左奔右突的心才定下来,已经到了饭点,还不见严鹤臣回来,她找人问清楚严鹤臣在哪,亲自去寻。
严鹤臣如今见的是神策军参将卢从,他把折子放到严鹤臣手上:“这是要送到京城的折子,如今被咱们截了下来,里头说的是,征西侯戴万山从河间府南部起兵,以白马镇为据点,向北推进,只怕和翰林院张季尧大人关系非同一般。这封信咱们截下来了,可往后还有的是折子咱们截不下来,张大人是您的岳丈,也算得上和咱们一根绳子上的蚂蚱,您还要早做打算才是。”
严鹤臣点点头,神情十分肃穆:“这是我心里有数了,我且考量一二,你回去之后小心行事,也不要走路风声。”卢从点点头,严鹤臣送他走出了正门,等卢从走远了,严鹤臣倏而一回头,萧索的梧桐树下是一个月洞门,爬山虎潋滟如火,而月洞门边上,明珠穿着月白色的女裙,神情显得分外落寞而忧心,向来方才的那些话已经一字不漏地传进了她的耳朵里。严鹤臣登时晃了,手忙脚乱不知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