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知,孟叔远膝下两子皆战死沙场,只有小女儿最后招赘了一军中小将,但在孟叔远自刎于罗城后,他那小女儿从寺庙礼佛回去,马车侧翻摔下了山崖,尸骨无存。
后来朝廷盖棺论定,言是孟叔远前去罗城解救灾民,延误了战机,致使谢临山和承德太子惨败于锦州,世人唾骂孟叔远时,骂得最多的一句就是“合该他孟家绝了后”。
谢忠乃谢氏家将,他当然知道锦州血案罪魁祸首的这顶罪名有多大,一听朱有常说孟叔远是冤枉的,心中难免也悲凉,正想宽慰朱有常两句,一直静默少语的谢征突然开口:“孟老将军的后人尚在人世。”
此言一出,不仅朱有常,连谢忠都愣住了。
朱有常顾不得自己双腿残疾,撑着床沿就要起身,幸得被谢忠及时拦住。
“恳请侯爷告知,孟老将军后人现在何处?丽华妹子……她还活着?”朱有常朝谢征两手抱拳,咧着嘴,像是在哭又像是笑,浑浊热泪滚进了乱糟糟的须发中。
谢征并不知孟叔远女儿名讳,但听到“丽华”二字,下意识就想起了在临安镇时,樊母牌位上写的“梨花”一名。
丽华,梨花,想来樊家夫妻是怕惹来祸端,才连自己原本的姓名都不敢再用。
谢征对上朱有常殷切的目光,沉默了一息,道:“朱将军节哀,孟老将军爱女已不在人世,只余两个外孙女。”
朱有常作为孟叔远麾下重将,也算得上是孟叔远半个义子,同孟叔远的子女们关系都极为亲近,孟丽华,更是他看着长大的妹子,虽然早就猜想她不在人世了,可骤然听谢征说孟叔远尚有后人,他心中又升起了几分希翼,以为孟丽华还活着。
如今得知孟丽华已死,悲从中来,以手掩面哀哭了两声。
谢忠对于谢征知晓这么多关于孟家后人的事,甚是不解,以侯爷的脾性,从前身边伺候的人都不敢在他跟前提起孟家人。
他是怎么把孟家后人的底细都摸清楚了,还半点消息都没透露出来的?
谢忠越想越觉着奇怪,眉头都快皱成个“川”字,想问谢征,又知眼下不是时机,只得拍拍朱有常肩膀,跟着道了句:“还望将军节哀。”
朱有常也明白以谢征的立场,在不知真相前,只怕得对孟家人深恶痛绝才是,他对孟老将军后人的事这般清楚,莫不是为了报仇?
这个念头一起,朱有常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强压下满腔悲意,打量着谢征问:“敢问侯爷,我那两个世侄女现在何处?”
谢征答:“她们现下都很安全,大的年方十六,反贼围卢城时,大军于蓟州上游堵河道欲水淹反贼,她曾冒夜雨横翻山岭截杀反贼斥侯,后随军送军粮前往一线峡,斩长信王麾下勇将石虎首级,拜陶奕陶太傅为义父,由其引荐参军……”
他嗓音低沉,不急不缓将樊长玉从军这一路的历程道来,寥寥数语所带过的每一幕,都在他脑海里浮现出了画面。
一线峡山上重逢时,她伏在他床头嚎啕大哭;尸横遍野的战场,她提着把砍骨刀一脸凶戾地立在尸堆之上……
从军的这条路不好走,她吃过的苦,流过的血和泪,他都知道。
“崇州一战,她率右翼军做前锋,救贺敬元于刀下,斩长信王于马背,封五品骁骑都尉。卢城之战,她自称孟长玉,自请出城死守,拖延时间,言愿身死以续先祖清名。”
朱有常听着谢征细说这些,眼眶滚下的热泪就没停过。
在谢征语毕后,他甚至一度哽咽得说不出话,掩面痛哭了好一阵,才颤声道:“这是将军的骨血,是将军的骨血!”
谢忠也尤为震惊,西北出了位女将,他早就有所耳闻,却没料到那竟是孟叔远的后人,并且自家侯爷还对人家身世了如指掌。
他暗道莫非谢征早就知晓当年运粮之失,孟叔远是冤枉的?
因为这一出神的功夫,他没能扶住朱有常,竟让他拨开自己的手,从床沿跌了下去。
朱有常双腿都断了,两手撑在地上,才能维持跪地的姿势,朝着谢征一拜。
“朱将军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谢忠上前扶朱有常,他却不肯起。
谢征也是被这突来的变故惊到了,一时间竟没能避开朱有常这一跪,他半蹲下亲自去扶朱有常:“朱将军,有什么事,起来再说。”
朱有常还是没肯起,昔日在战场上断了腿都没落过一滴泪的汉子,在今日哭得肝肠寸断。
他哽咽道:“这一跪,是我老朱替孟家谢侯爷的,侯爷不知当年隐情,还能任让那孩子在军中闯出一番天地,老朱谢侯爷的这份大义和坦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