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师兄!」
商少奇以快要哑掉的声线高喊,凌厉的双目狠狠盯着如浪潮蜂拥而至的敌人。
他的头巾早就不知丢到哪里,散开那头如云的鬈发被鲜血和汗水湿透,黏附在脸上。手中的武当长剑,剑柄布条也被血汗渗得胀起来,他的手指握上去软绵绵带着黏滑,彷佛拿在手的并不是剑,而是某种恶心的生物。
一种会把人血和灵魂吸噬的怪物。
十七岁的商少奇今天终于知道,真正的战斗是这样子的:混乱而令人心惊;充满不可预知的意外和错误;如深陷泥沼,不知何时脱出。
这跟平日在练武场优雅地舞剑对招,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但却是武者必得面对的现实。
周潮在混战间听见商少奇的呼唤,想也不想就奔过来。此刻他绝对相信这个比自己足足小了十岁的师弟。开战不久,周潮因为过于冒进而在「大欢喜洞」里迷了路,跟「武当三十八剑」其余各人失散,若非被商少奇找到,他早就被那些彷佛无穷无尽的物移教死士分尸了。
退到商少奇身边时,周潮才看见同在的还有「三十八剑」同门任元英和莫灵云。壮硕的莫灵云师兄,半边脸被物移教施放的毒液溅到,虽已及时抹走,但仍被腐蚀出一片冒烟的伤口,发出阵阵臭气。莫灵云的脸色也微微发黑,显然正在跟入了血的毒对抗,但他体格和意志惊人,仍然精神充沛如常。
那些穿着五色杂布彩衣、完全舍死忘生的物移教徒,沿着幽暗的走廊吼叫着冲过来,就像一群凶暴的昆虫。看着那一双双泛着红光的疯狂眼睛,商少奇的背项在发凉。
——师父太低估敌人了!以为对方无甚武艺就不用害怕,这么直接就攻进洞来,结果却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假如只论个人武力,这些物移教死士在武当剑客眼中,直如羔羊。但眼前面对的却是远超预期的敌人数目、复杂如迷宫的地形、各样难防的暗器剧毒,再加上对方这狂热不畏死的精神状态,令攻入来的「武当三十八剑」顿时陷入险境。商少奇就亲眼目睹了毕荣、赵晨风和汤伯颜三个剑术高超的师兄,在混乱中逐一被惨杀。
此刻商少奇选了这个防守的地方,是山洞间一个弯曲狭窄的位置,正是可以发挥武当剑士过人武力、以少胜多的据点。
四人并肩而战,果然抵住了物移教徒的攻势。商少奇的观察没错,这些物移教死士,服用了不知道哪种奇药,虽然进入无畏的狂乱状态中战力大增,却也令头脑不清行动单纯,只懂一见敌人就涌过来进攻,欠缺包围绕击的策略,武当派四人只要守住正面这关口,对方也就一波接一波地前来送命。
可是四人的体力也因此不断地消耗。不可以继续这么打下去,商少奇心想。他向莫灵云师兄打个眼色,莫灵云会意,就按照之前说好的策略从旁退走。
只余三个疲倦的战士抵敌,战况马上又变得更艰苦。商少奇感受那实时加重的压力,心里在对自己呐喊:
——活下去!无论如何我都要活下去!
这时他右边的任元英师兄中了一刀,崩溃倒下。
商少奇紧咬着牙齿,如疯狂般挥剑,并且鼓舞着余下唯一的同门周潮,放声嘶吼:
「武当不死!武当不死!」
商承羽推开盖在身上那个中了箭的「铁山兵」尸体,从快船甲板上爬了起来。
他咳了几声,吐出来的呼息中都有木头烤焦的味道。那身白色毛裘都已染成了深灰。他摸摸腰间,佩剑还在。
两个驾船的水兵都已跳下船,踏上岸边的土地,其中一人一边逃跑,一边捂着中箭流血的左臂。商承羽往前眺望,才知道已经回到樵舍的营寨岸边。
刚才那短暂而悠远的回忆,在他心里实在太鲜烈,令他一时忘却自己身在何地。他再看看快船之上,只余下他一个活人。其余八个「铁山兵」,不是因先前的交战伤重死亡,就是在逃回岸的途中遭截击的敌人以弓箭击毙。
商承羽记不清整个逃亡的过程,只知道从烈焰焚烧的大战船,到登上这条快船之间,最少也再换乘过两次。所有的记忆都被火焰、烟雾和炮声扰乱了。
他带点蹒跚地从船边爬上了岸,走了十几步才调整好呼息,恢复平日的身姿。他环顾岸边四周,远处的士兵都在拼命奔逃。他只好向营寨独自走过去。
双脚终于重新踏在稳实的沙土上,商承羽稍感安心。他没有回头往湖里看一眼。因为他知道这场仗已经结束了。
一步一步地走着,商承羽回想刚才浮出的久远记忆。三十年前,他以「武当三十八剑」最年轻弟子的身份,参与了那场改变武当命运的一战。当时铁青子亲授的众弟子当中,商少奇(商承羽的原名)是公认最具天分的一人,在姚莲舟出现之前亦最得铁青子(公孙清)的宠爱,也因此在十七岁之年就得以参加歼灭物移教的大战;但是除了战事的生还者之外,很少人知道武当派全靠有他,才在那仗中惨胜。
商承羽回想刚才浮在脑海的画面:他与周潮如何凭着二人之力,拼命抵住了物移教死士的猛攻。下一刻,绕到了侧面的莫灵云,以他强大的劲力将一根石柱撞断,其支撑的大石把聚集攻击的物移教徒大半压死,三人再将其余生还者统统诛杀……
在商承羽的指挥之下,他们战胜了超过二十倍数量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