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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2部分(第1页)

马吕斯进来了,高昂着头,嘴上带着笑,脸上有着无法形容的光彩,春风满面,目光里充满了胜利的喜悦,原来他也没有睡觉。

“是您呀,父亲!”他看见冉阿让时这样叫道,“这个傻瓜巴斯克一副神秘的样子!您来得太早了,才刚十二点半,珂赛特还在睡呢?”

马吕斯称割风先生“父亲”的意思是“无比的幸福”。我们知道,在他们之间一直存在着隔阂、冷淡和拘紧,存在着要打碎的或融化的冰块。马吕斯的陶醉之深已使隔阂消失,冰雪融化,使他和珂赛特一样把割风先生当作父亲来看待了。

他继续说,心中冒出说不完的话,这正是圣洁的颠峰快乐所应有的表现:“我真高兴见到您!您不知道昨天因您不在我们感到多么遗憾!早安,父亲。你的手怎样了?好些了,是吗?”

于是很满意于他对自己作出的良好的回答,他又继续说:“我们俩一直在谈您。珂赛特非常爱您!你不要忘了这里有您的寝室。我们不再需要武人街了,我们真不再需要了。您当初怎么会去住在那样一条街上?它是有病的,愁眉苦脸的,丑陋不堪,一头还有一道栅栏,那里又冷,简直进不去,您快来住在这里,今天就来。否则珂赛特要找您算账。我预先告诉您,她是准备牵着我们大家的鼻子跟她走的。您看见您的寝室了,它紧挨着我们的房间,窗子朝向花园;已经叫人把门上的锁修好了,床也铺好了,房间都整理好了,您只要来住就行了。珂赛特在您的床前放了一张乌德勒支丝绒的老圈手椅,她向它说:‘你伸开两臂迎接他。’每年春天,在您窗前刺槐的花丛里,会飞来一只黄莺。两个月以后您就可以看到它了。它的巢在您的左边,而我们的窝则在您的右边。晚上它来歌唱,白天有珂赛特的话语声。您的房间朝着正南面。珂赛特会把您的书放在那里,您的《库克将军旅行记》,还有另一本旺古费写的旅行记,以及所有您的东西。我想,还有一 只您所珍视的小提箱,我已给它选定了一个体面的角落。您得到我外祖父的称赞,您和他谈得来。我们将一起共同生活。您会打惠斯特纸牌吗?您会打惠斯特就更会叫外祖父喜出望外。我到法院去的日子,您就带珂赛特去散步,让她搀着您的手臂,您知道,就和从前在卢森堡公园时一样。我们完全决定了要过得非常幸福。而您也来分享我们的幸福吧,听见了吗?父亲?啊,您今天和我们一起进早餐吧?”

“先生,”冉阿让说,“我有件事要告诉您。我过去是一个苦役犯。”

耳朵听到的尖锐之音,有一个对思想和耳朵来说都可以超过的限度。“我过去是一个苦役犯”,这几个字,从冉阿让口中出来,进入马吕斯的耳中,便超出了听到的可能。马吕斯听不见。他觉得有人向他说了话;但他却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他愣住了。

此刻他才发现,对他讲话的人神情骇人,他激动地心情使他直到现在才察觉到这可怕的惨白的面色。

冉阿让解去吊在右手的黑领带,去掉包手的布,把大拇指露出来给马吕斯看。

“我手上什么伤也没有。”他说。马吕斯看了看大拇指。

“我什么也不曾有过。”冉阿让又说。手指上的确一点伤痕也没有。冉阿让继续说:“你们的婚礼我不参加比较好些,我尽量做到不在场,我假装受了伤,为了避免作假,避免在婚书上加上无效的东西,为了避免签字。”

马吕斯结结巴地说:“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说,”冉阿让回答,“我曾被惩罚,干过苦役。”

“您真使我发疯!”马吕斯恐怖地喊起来。

“彭眉胥先生,”冉阿让说,“我曾在苦役场呆过十九年,因为偷盗。后来我又被判处无期徒刑,为了偷盗,也为了重犯。眼下我是一个违反放逐令的人。”

马吕斯想逃避现实,否认这件事,拒绝明显的实情,但都无济于事,结果他被迫屈服。他开始懂了,但他又懂得过了分,在这种情况下总是这样的。他心里感到丑恶的一闪身;一个使他颤抖的念头在他的脑中掠过。他隐隐看到了他未来的命运将是丑恶的。

“把一切都说出来,全说出来!”他叫着,“您是珂赛特的父亲!”于是他向后退了两步,表现出了无法言喻的厌恶之色。冉阿让抬起头,态度如此尊严,似乎高大得顶到了天花板。

“您必须相信这一点,先生,虽然我们这种人的誓言,法律是不承认的??”这时他静默了一下,于是他用一种至高无上而又阴沉的权威口气慢慢地说下去,尽力吐清每一个字,重重地发出每一个音节:“??您要相信我。珂赛特的父亲,我!在上帝面前发誓,不是的,彭眉胥先生,我只是法维洛勒地方的农民。我靠修树枝为生。我的名字不是割风,我叫冉阿让。我与珂赛特毫无关系。你放心吧。”

马吕斯含糊地说:

“谁能向我证明???”

“我,既然我这样说。”马吕斯望着这个人,他神情沉痛平静,如此平静的人不可能撒谎。冰冷的东西是诚挚的。在这墓穴般的寒冷中使人感到真实的东西存在。

“我相信您。”马吕斯说。冉阿让点一下头好象表示知道了。又继续说:“我是珂赛特的什么人?一个过路人。十年前,我不知道她的存在。我疼她,这是事实。自己老了,看着一个孩子从小长大,是会爱这个孩子的。一个人老了,会觉得自己是每个孩子的祖父。我认为,您能够这样去想,我还有颗类似心一样的东西。她是没有父母的孤儿,她需要我。这就是为什么我爱她的原因。孩子是如此柔弱,任何一个人,即使象我这样的人,也会去做他们的保护人。我对珂赛特尽到了保护人的责任。我并不认为这一点小事就可以称作善事;但如果是善事,那就算我做了吧。请您记下这件可以减罪的事。今天珂赛特离开了我的生活;我们开始分道。从今以后我和她毫无关系了。她是彭眉胥夫人。她的依靠已换了人。这一替换对她是有利的。一切如意。至于那六十万法郎,您不向我提这件事,我比您还先想到,那是一笔托我保管的钱。那笔钱为什么会在我手中?这有什么关系?我归还这笔款子。别人不能对我有更多的要求。我交出这笔钱并且说出我的真姓名。这是我的事,我自己要您知道我是什么。”

于是冉阿让正视着马吕斯。此刻马吕斯的感觉是心乱如麻,茫然无绪。命运里有些狂风会激起心里这种汹涌澎拜的波涛。我们大家都经历过这种内心极端混乱的时刻,我们说的是头脑里首先想到的话,这些话不一定是真应该说的。有些突然泄露的事使人难以承受,它就象毒酒,令人昏迷。马吕斯被新出现的情况惊得不知所措,他说话中甚至象是在责怪这人不该暴露了真情。

“您究竟为什么要向我说这些话呢?”他叫喊着:“是什么在强迫您说?您尽可以自己保守这个秘密。您既没有被告发,也没有被跟踪,也没有被追捕?您乐意来泄露这事总有个理由,说完它。还有其他的事。因为什么理由您要承认这件事?为了什么原因?”

“为了什么原因?”冉阿让回答的声音如此低沉而微弱,好象在自言自语并非在向马吕斯说话。“不错,为了什么原因,这个苦役犯要来说:‘我是一个苦役犯?’是呀!这个原因是很奇怪的,这是为了诚实。您看,最痛苦不过的是有根线牵住了我的心。尤其在人老了的时候,这些线就特别结实,生命四周的一切都可被毁掉,而这线却牢不可断。如果我能拔掉这根线,将它拉断,解开或者切除疙瘩,远远地走开,我就可以得救,只要离开就行了;在布洛亚街就有公共马车;你们幸福了,我走了。我也曾设法把线拉断,我抽着,但它却牢不可断,我连心都快拔出来了。于是我说:‘我只有不离开这里才能活下去,我必须待在这里。’真就是这样,您有理,我是一个蠢人,为什么简简单单地待下来?您在您的家里给了我一间寝室,彭眉胥夫人很爱我,她向这只沙发说:‘伸开两臂迎接他。’您的外祖父巴不得我来陪伴他,他和我合得来,我们大家住在一起,同桌吃饭,珂赛特挽着我的手臂??彭眉胥夫人,请原谅,我叫惯了,我们在一个屋顶下,同桌吃饭,共用一炉火,冬天我们围炉取暖,夏天还去散步,这些都是何等愉快,何等幸福,这些就是一切。我们同住就象一家人一样。一家人!”

提到这几个字,冉阿让变得象怕和人交往的样子,他叉起双臂,眼睛盯着脚上的地板,好象要挖一个地洞,他的声音忽然响亮起来了:“一家人,不可能,我没有家,我,我不是你们家里的人。我不属于人类的家庭。在家庭生活中我是多余的,世上有的是家,但不是我的。我是不幸的人,流离失所的人。我是否曾有一个父亲或一个母亲?我几乎怀疑这一 点。我把这孩子嫁出去的那天,一切都结束了,我看到她幸福并和她心爱的人在一起,这里有一个慈祥老人,一对天使共同生活,幸福美满,一切称心如意了,于是我对自己说:‘你,可不要进去。’我可以说谎,不错,隐瞒你们所有的人,仍旧当割风先生。只要为了她,我就能够说谎;但现在是为了我自己,我不该这样做。不错,我只要不说,一切都会照旧,你问我是什么原因叫我说出来?一个怪理由,就是我的良心。不泄露其实很容易。我曾整夜这样来说服我自己;您让我说出秘密,而我来向您说的事是如此不寻常,您确实有权让我说;真的,我曾整夜给自己找理由,我也给自己找到了很充足的理由,是的,我已尽我所能。但有两件事我没有做到:我既未把牵住我、钉住我、封住我的心的线割断,又没有,当我一人独处时,让那轻声向我说话的人住口。因此我今早来向您承认一切。一切,或者几乎就是一切。还有一些是不相干的,只涉及我个人的,我就保留下来了。主要的您已知道。因此我把我的秘密交给您,在您面前我说出我的秘密,这并不是一个容易下的决心。我斗争了整夜,啊!您以为我没向自己解释这并不是商马第事件,隐瞒我的姓名无损于人,并且割风这个名字是割风为了报恩而亲自送给我的,我完全有权保留它,我在您给我的房间里可以生活得很愉快,我不会碍事,我将待在我的角落里,您有珂赛特,我也感到自己和她同住在一所房子里。每个人都有自己那一份适当的幸福,继续做割风先生,这样一切问题都解决了。不错,除了我的良心,到处使我感到快乐,但我心灵深处将仍是黑暗的。这样的幸福是不够的,必须要自己感到满意才行。我这样仍旧当割风先生,我的真面目就隐藏起来了,而在你们心花怒放的时候,我心里却藏着一件阴暗的事,在你们的光明磊落中,我还有着我的黑暗;这样,不预先说明,我就随意擅自把徒刑监狱引进了你们的家,我和你们同桌坐着,心中暗自思量,如果你们知道我是谁,一定要把我赶出大门,我让仆从侍候着我,如果他们知道了,一定会叫:‘多么可怕呀!’我把手肘碰着您,而您是有权拒绝的,我可以骗到和你们握手!在你们家里,可敬的白发老人和可耻的白发老人将分享你们的敬重;在你们最亲切的时候,当人人都以为相互都已经把心完全敞开,当我们四个人一起时候,在您的外祖父、你们俩和我之中,就有一个是陌生人!我将和你们在一起共同生活,同时一心想的是不要把我那可怕的井盖揭开了。这样我会把我这个死人强加给你们这些活人,我将终身被判决过这种生活。您、珂赛特和我,我们三个人将同戴一顶绿帽子!您难道不发抖吗?我只是众人中一个被压得最低的人,因而也就是一个最凶狠的人。而这罪行,我将每日重犯!这一欺骗,我将每日重复!这个黑暗的面具,我将每天都要戴着!我的耻辱,每天都要使你们担负一部分!每天!使你们,我亲爱的,我的孩子,我的纯洁的人来负担!隐瞒不算一回事?缄默是容易办到的吗?不,这并不容易。有的缄默和撒谎没有两样。我的谎言,我的假冒的行为,我的不适当的地位,我的无耻,我的背叛,我的罪恶,我将一滴一 滴地吞下肚去,吐了又吞,到半夜吞完,中午又重新开始,我说的早安是种欺骗,我说的晚安也是种欺骗,我将就睡在这谎言上,又将它和着面包吞下去,我将面对珂赛特,我将用囚犯的微笑回答天使的微笑,那我将会是一个万恶的骗子!为了什么目的?为了得到幸福。为了得到幸福,为自己!难道我有权利得到幸福?我是处于生活之外的人哪,先生。”

冉阿让停了下来。马吕斯听着。象这样连贯的思想和悲痛是不能中断的。

冉阿让又重新放低语调,但这已不是低沉的声音,而是变为了死气沉沉的声音:“您问我为什么要说出来?您说我既未被告发,也未被跟踪,也未被追捕。是的,我是被告发了!是的!被跟踪和被追捕了!被谁?被我自己。是我挡住了我自己的去路,我自己拖着自己,我自己推着,我自己逮捕自己,我自己执行,当一个人自己捉住自己时,那就是真捉住了。”

于是他一把抓住自己的衣服朝马吕斯靠去。

“您看这个拳头,”他继续说,“您不认为它揪住这领子是不打算放掉的?好吧!良心完全是另一种拳头呀!如果要做幸福的人,先生,那就永远不应懂得天道上帝,因为,一旦懂得了,它就是铁面无私。它似乎会因为你懂了而惩罚你;不对,它会为此而酬报你;因为它把你放进一个地狱里去,在那里你感到上帝就在你身旁。剖腹开膛的惩罚刚要结束,自己和自己之间就能相安无事了。”

于是他用一种痛心而强调的语气继续说:“彭眉胥先生,这不合乎常情,我是一个诚实的人。我在您眼里贬低自己,才能在自己眼里抬高自己。我已碰到过一次这样的事,但没这样沉痛;那不算什么。是的,一个诚实人。如果因我的过错,您还继续尊敬我,那我就不是诚实的人;现在您鄙视我,我才是诚实的。我的命运注定了只能得到骗来的尊重,这种尊重使我内心自卑,并徒增内疚,因此要我自尊,就得受别人的蔑视。这样我才能重新站起来。我是一个违背良心的苦役犯。我知道这很难使人相信。但我又有什么办法?事实就是如此。我自己向自己许下诺言;我履行诺言。一些相遇把我们拴住,一些偶然事件使我们担负起责任来。您看,彭眉胥先生,我一生中遇到的事真不少埃”冉阿让又停顿了一下,用力咽下口水,好象他的话里有一种苦涩的回味,他又继续说下去:“当一个人有如此骇人的事在身时,就无权去瞒人而让别人来共同分担,他无权把瘟疫传给别人,无权使别人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随他的绝壁往下滑,无权使自己的红帽子①去拖累别人,无权暗中使自己的苦难成为别人幸福的累赘。走近健康的人,暗中把自己看不见的痈疽去碰触别人,这是何等的卑鄙。割风先生尽管把姓名借给我,我却无权使用;他能给我,我却不能占有。一个名字,是代表本人的。您看,先生,我动了一下脑筋,我读过一 点书,虽然我是一个农民;大道理我还能懂得。您看我的言辞还算得体。我自己教育过自己。是啊!诈取一个名字,据为己有,这是不诚实的。字母也象钱包或怀表一样可以被盗。签一个活着的假名,做一个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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