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昭和四十九年圣诞节阿透是怎样度过的,庆子连向本多询问都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尤其是九月事件以来,这位八十岁老人对一切都战战兢兢。本多往日明晰的理性已荡然无存,凡事委屈求全,神态畏畏缩缩,可谓惶惶不可终日。
所以如此,也不仅仅因为九月事件。阿透来当养子差不多四年时间里,原来看起来老老实实,无甚明显变化。不料今春到达成人年龄考上东大以后,一切风云突变。对待养父一下子变得凶神恶煞,稍有不顺扬手即打。一次本多被火炉的捅火棍打破额头,谎称跌倒摔的去医院诊治。从那以后,便对阿透百般曲意逢迎。另一方面,阿透对于明知站在本多一边的庆子则时刻提防,严阵以待。
多少年来,本多对可能打自己财产主意的亲戚一律拒之门外。结果,眼下没有一个人同情本多。原先反对收养子的一伙人见事情果然不出所料,正在幸灾乐祸。尽管如此,他们也不相信本多的控诉,以为老人不过发牢骚骗取同情而已。见到阿透,莫如对阿透报以恻隐之心。如此眉清目秀无瑕白玉模样的少年悉心照料老人,反倒招来老人的猜忌以致身负恶名——这是他们惟一的看法。何况阿透的解释也十分人情人理,娓娓动听:
“实在添麻烦了。是谁这么无中生有告状的呢?肯定是庆子阿姨。她人自是好人,只是父亲无论说什么都统统信以为真。再说父亲近来也真是糊涂得可以。还有受虐臆想症,对吧?一辈子爱财如命,久而久之自然变成那个样子。就连一个屋顶下的儿子也给他当成小偷。我到底年轻气盛,实在忍不住回敬几句,这就又四处说我欺负他了。一次在院子里跌倒被那棵老梅树碰破了额头,却告诉庆子阿姨说我用捅火棍打了他。庆子阿姨也不假思索地深信不疑,弄得我没脸见人。”
关于这年夏天把清水的疯女绢江接来安排住在厢房一事,阿透解释说:
“啊,那件事么,那姑娘也怪可怜的,在清水工作时我就没少照顾。她说在老家总是被人嘲弄,总是受小孩子欺负,希望来东京住。我就取得她父母同意把她领来了。要是送去精神病院,说不定给人杀死。况且那种疯病倒也老实,一点妨害也没有的。”
一般交往中,阿透受到每一位长者的喜爱。当他察觉有人可能介入自己生活时,便巧妙地敬而远之。人们反倒对本多另眼相看,认为那般聪明绝顶的人到头来却陷入了老年性谗妄之中,这种看法里显然含有耿耿于怀的嫉妒,嫉妒老人二十多年前侥幸得到的财富。
阿透的一天。
他无须看海,无须看船。
其实大学也无须上。上大学无非为了博得社会信用。到东大走路也花不上十分钟,他却特意乘车往返。
但按时醒来的习惯还是保留下来。他根据窗帘的光亮推测晴雨,观察自己所支配世界的运行秩序:欺诈和恶是否如时钟一样运行得有条不紊?世界被恶所控制这点是否尚无人察觉?一切进展是否全无法律性失误?爱无处可寻的状态是否保持得天衣无缝?人们是否满足于他的王权?恶是否以诗的形态玲珑剔透地笼罩在人们头顶?“世俗性”是否排除得干干净净?热情是否被刻意安排得定成笑柄?人们的魂灵是否已彻底死去?……
阿透相信,自己美丽白皙的手只要轻轻往世界上面一按,世界就必然染上一种美丽的病症。理所当然,他深信意料之外的侥幸早已命中注定。一个侥幸光临之后,更令人喜出望外的好运亦将接踵而至。那个寒伧的少年通讯士竟阴差阳错地被一个腰缠万贯而又行将就木的老朽看中当了养子。往下,说不定有哪个国王前来求他当王子吧。
他跳进令人在寝室旁边修建的淋浴室打开喷头。寒冬他也淋浴。这是彻底催醒的最好办法。
周身四溅开来的冷水使心脏跳速加快,透明的水鞭击打前胸,千百条银针刺向肌体。稍顷,他把背对准水阵,随后又翻转过来。心脏尚不习惯寒冷。胸口仿佛被狠狠贴上一块铁板。赤裸的肌肤披上紧绷绷的水制铠甲。全身似乎被水绳吊起团团打转。肌肤终于醒来,充满活力的皮肤得意地聚起无数颗粒将水弹开。每当此时,阿透便高高扬起左臂,将腋窝对准喷头,注视三颗黑痣如急流下面的三颗小小的黑石子在水线的冲刷下闪闪发光。这平时压在翼下的斑点,正是任何人都未发觉的“特选者”的标记。
浴罢擦干身体,他按响呼叫铃。身体阵阵发烫。
准备好早餐听铃一响就端进房间的,是女佣阿常的任务。
阿常是他从神田一家咖啡馆挖来的姑娘,对他百依百顺。
阿透虽然懂得女人不过两年,但很快就已知晓女人对于绝对不爱的男人是何等勤恳忠实。而且能即刻分辨出哪个女人绝对听命于己。如今,他把可能偏袒本多的女佣一律扫地出门,而将自己看中睡过的姑娘领回家来,呼之以Maid①。其中顶数阿常愚不可及,Rx房肥硕无比。
早餐放在桌子上后,阿透用指尖戳了一下阿常的乳峰,说:
“满神气的嘛!”
“嗯,是挺有精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