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事,繁花都是后来听说的。繁花听说,有个公安上去刮了一下瘦狗的鼻子,说他竟然还不如一个女流之辈,把老爷儿们的脸都丢尽了,羞不羞?啊?瘦狗接下来有一句话,后来传到了繁花的耳朵里。瘦狗说:“咱不能跟孔繁花比,人家是武则天,放个屁都是圣旨。”这话说的,比屁都臭。再仔细一品,不,不光是放屁的问题,还有吃醋的问题,瘦狗吃醋了。只有没本事的人才会吃别人的醋。自从听说了这件事,繁花就更加瞧不起他了。
不用问,瘦狗肯定是来谈那座坟的。但瘦狗不提,她更不会提。她把瘦狗领进厢房,说:“巩支书胖了呀。”瘦狗拍拍肚皮,说:“孔支书见笑了。虚胖。”繁花问瘦狗喝不喝水,瘦狗不说喝,也不说不喝,而是说谢谢。繁花只好给他倒了一杯水。瘦狗喝着水,开始谈天气:“这雨下的,跟猫尿似的,一阵一阵的。”堂屋的电视里正放着新闻,说的是台湾的地震。瘦狗支着耳朵听着,然后说:“台湾,唉,台湾。”繁花说:“好像地震了。”这时候,新闻里又说起了美国和伊拉克,瘦狗就又说了一句:“唉,台湾,美国,伊拉克,形势不好啊。你说呢,孔支书?”繁花说:“反正不消停。”瘦狗说:“看来美国又快到投票选举时候了。总统一看没有胜算,就要往国外发射导弹。反正是,这边一投票,那边就热闹。”繁花想,这小子说什么呢,怎么扯到导弹去了。但瘦狗却意犹未尽。瘦狗又继续说道:“中东导弹一响,国内支持率就上涨,你说日怪不日怪?”繁花想,日怪不日怪都跟你没有关系,你这才是闲吃萝卜淡操心呢。随后,瘦狗又突然提起了“中美三个联合公报”,说:“孔支书,‘三个联合公报’可是有年头了呀。听说‘海峡两岸的中国人’这个说法,是基辛格提出来的?”嗬,基辛格都出来了。繁花有点想笑,这怎么跟两国首脑会谈似的,要先从台湾问题谈起?繁花对历史不熟悉,不知道是不是基辛格提出来的,就说:“听说是。不过没有看到文件,不敢下结论。”瘦狗仰脖喝了一口水,咕咚一声,同时瞪圆了眼睛。繁花这才注意到,瘦狗眼睛很大的,用溴水话来说,就是牛蛋眼。考虑到他小名叫瘦狗,繁花心里就想,应该说那是一对狗蛋眼。这会儿,狗蛋眼说:“肯定是,基辛格那家伙,肚里有货啊。”这时候,殿军过来了。殿军掀开厢房的门帘,探进来脑袋,问:“还去不去了?”他说的是去李皓家的事,刚才说好的,两个人要一起去。繁花还没开口,瘦狗先把话接了过去:“我跟孔支书谈点事。”繁花只好把瘦狗介绍给殿军。殿军说:“我知道,不就是瘦×。”那个“狗”字还没说出来,瘦狗就握住了殿军的手:“对,那是我的乳名。劳动人民的子弟嘛,叫什么不是叫。你是张先生吧,我知道,久仰了。工程师,大工程师。”繁花说:“他出差路过溴水,回家看一眼就走。”殿军说:“溴水这些年发展很快呀。”繁花担心他瞎吹,就对殿军说:“你先忙你的。”繁花的口气很尊重的,好像殿军真的很忙。
瘦狗接下来又问繁花:“忙不忙?”繁花说:“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呗。你呢?”瘦狗说:“谁不是呢?不过,我最近确实比较忙,跟狗咬尾巴似的,忙得团团转。以后更忙,忙着当孝子呢。”繁花没接话,想,我倒要看看你这狗嘴里能吐出些什么。瘦狗叹了一口气,伸出了三根指头,说,他们有个本家,三年时间连着生了三个孩子,三个啊,可都是死胎。病急乱投医,但医生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后来就找了个高人,那高人是陕西人,瞎子,灵得很。那瞎子听完,不算了,给多少钱也不算了。说,要想让他算,必须送给他几样东西。瘦狗问:“孔支书,你猜都是什么东西?”繁花说:“我猜不出来,我又不是瞎子。”瘦狗说,他要的东西多了。说着,就学着瞎子的样子,唱开了:一两星星二两月三两秋风四两云五两蒸气六两烟哪八两大雾九两琴音晒干的雪花啊你再给俺称半斤。繁花听进去了,说:“他可真会要。菩萨听了,也要犯难的。”瘦狗说,可不是嘛,后来好说歹说,终于把人家说动了。钱,最后也总算塞给人家了,五百块钱,够买一头毛驴了。那瞎子翻着眼,掐着指头,嘴里扑噜扑噜,过了好半天,突然问,老巩家是不是有个姑奶奶,已经断子绝孙了?瘦狗说,那瞎子这么一问,把人都问傻了,谁都想不起来有这么一个姑奶奶。那瞎子指了一下方向,说是在西北方向,近得很,离巩庄村只有二三里地。瞎子说,那姑奶奶呆在荒天野地,孤魂野鬼的,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就想找个人拉呱拉呱。找谁呢?老姑奶奶心善啊,本来想要个大人陪着拉呱,可大人们都是拖家带口的,都不易啊,干脆找个小孩吧,刚生出来的那种,感情还没有培养起来的那种。她就拄着拐杖,踮着小脚,开始串门了。就这样,一而再,再而三,这个索命鬼就把三个小孩带走了。
瘦狗的声音一会儿高,一会儿低,一会儿用粗嗓,一会儿用气声。当他讲到老姑奶奶踮着小脚串门的时候,他用手指头点着桌面,嗒嗒嗒,嗒嗒嗒,活灵活现的,繁花听得脊梁骨有些凉飕飕的。瘦狗又说,瞎子刚说完,本家的一个老婶子,就一拍屁股喊了起来,说确实有这么个姑奶奶,确实是断子绝孙了,她就是官庄村孔庆刚他娘啊。繁花本来想接一句,说自己不知道这么一回事。可她刚要开口,瘦狗突然做了篮球裁判常用的暂停手势。与此同时,繁花看见有两粒泪珠在瘦狗的眼眶里打转。瘦狗咬着嘴唇,使了很大的劲,忍着,似乎要把那泪水重新憋回去,但临了还是滚落了下来。繁花想,犯得着吗?为了一个死了几十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