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法官们看着,对于她来说,他们是不可思议的。跟她的预料相反,他们并没有对巴威尔、菲佳发怒,也没有用言语侮辱他们。但是,她觉得法官们所问的一切,对他们都是没有必要的,他们仿佛都很不乐意问话,又很吃力地听着回答,好像一切已经预先知道了,所以一点也没有兴趣。
站在他们面前的一个宪兵突然大声喊:
“据说,巴威尔·符拉索夫是祸首……”
“那么那霍德卡呢?”胖法官懒洋洋地小声说。
“也是一样……”
一个律师站起来说:
“我可以说话吗?”
小老头儿不知是在对谁发问:
“您没有意见吗?”
母亲觉得,好像所有的法官都是不健康的人。他们的姿态和声音都露出病态的疲劳。这种病态的疲劳和讨厌的灰色的倦怠,都毫无掩盖地流露在他们的脸上。显然,他们感到这一切——制服、法庭、宪兵、律师以及坐在手圈椅上问话和听取回答的责任,——都是不舒服的。……
母亲认得的那个黄脸军官站在他们面前,他态度傲慢,故意拖长了声音大声讲着巴威尔和安德烈的事情。
母亲听着,不由地暗暗骂着:
“你这个坏东西!你知道的并不多!”
此时此刻,母亲望着铁栏里的人们,已经不再为他们害怕了,也不怜悯他们了——对他们不应该怜悯;他们在母亲心里唤起的只是惊奇和使她感到温暖的爱。
惊奇是平静的,爱是光明的,令人欢欣。
他们年轻、结实,坐在靠墙的一边,对于证人和法官的单调的谈话以及律师与检查官的争辩,几乎不再插嘴。偶尔,他们中间有人发出轻蔑的微笑,并又和同志们谈几句,于是同志们的脸上也掠过轻蔑的微笑。
安德烈和巴威尔差不多一直在悄悄地和一个律师谈话,——这个律师,母亲曾在前一天见过他,是在尼古拉家。最活泼好动的马琴细心地听着他们的谈话。萨莫依洛夫常常对伊凡·古塞夫说些什么。
母亲看见,每次伊凡都是在尽力忍着笑,悄悄地用臂肘在同志的身上一戳,他脸涨得通红,鼓起了腮,低下了头。已经有两次,他几乎都要噗哧一声笑出来,过后他又鼓着腮坐了几分钟,竭力想装得严肃一些。
不论哪个被告身上都充满了青春的活力,他们虽然要努力抑制青春的活泼奔放的感情,可是青春的活力毫不费力就把这些努力给打倒了。
西佐夫轻轻地推了一下母亲的臂肘,母亲便回过头来,只见西佐夫的脸上带着得意的,同时又有几分担心的表情。
他轻声说:
“嗳,你看他们多么坚强啊!这些小伙子,态度多神气!
对不对?“
法庭上,证人们用一种没有高低缓急的调子急匆匆地陈述着,法官们冷淡地、言不由衷地说着。那个胖法官用肿胀的手捂住嘴巴打着哈欠。红胡的法官胸色更加苍白,时不时地,他举起手来,用指头使劲地按着太阳穴,哀愁似的眼睛茫然地望着天花板。检察官偶尔用铅笔在纸上划一下,又重新去跟贵族代表谈话。贵族代表抚着他那灰色的长胡子,转动着美丽的大眼睛,很得意地点头微笑着。市长跷着腿坐着,用指头在膝上敲着,聚精会神地望着自己指头的动作。只有乡长仍旧将肚子放在双膝之上,小心地用手捧着肚子,低头坐在那儿,大概只有他一个人老老实实地细心听着这种单调的嗡嗡声。还有那个小老头儿,将身子埋在椅子里,好像没有风的时候的风标一样丝毫不动地坐着。
这种状态维持了许久,令人麻痹的无聊重新让人迷惑起来,甚至无法排解。
“我宣布……”小老头儿说着,一面站了起来,可下面的话就被他薄薄的嘴唇给压住了。
于是,响音、叹息声、低低的惊呼声、咳嗽块和脚步声混合起来,充满了整个法庭。被告们被带了下去,他们出去的时候,满脸含笑地对自己的亲戚和朋友点头告别。
伊凡·古塞夫低声对什么人喊道:
“不要怕!叶戈尔!……”
母亲和西佐夫一同走出大庭来到走道里面。
“要不要到酒铺里去喝杯茶?”老人关切地,沉思似地问她。“还有一个半钟头的时间呢!”
“我不想去了。”
“那么,我也不去了。你看,孩子们真是了不起,对吧?他们坐在那里,好像只有他们才是真正的人,其余的一切,都算不了什么!你看菲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