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的人事不知,越醉越好。‘妻妾道:”这却为何?’此人道:“你不晓得,我如果醒了,就要死了。‘”兰言笑道:“过于明白,原非好事,倒是带些糊涂最好。北方有句俗语,叫做’憨头郎儿增福延寿‘;又道’不痴不聋,不作阿家翁‘。这个笑话,细细想去,却很有意味。”
题花道:“笑话已说,你的字呢?”紫芝道:“我说一个‘艸’字,神像祝大姐夫用的两把钢叉。”引的众人好笑。题花拿著酒杯过来道:“你不好好说个笑话,我一定灌三杯!”紫芝道:“我说!我说!你过去!那公冶矮的兄弟名叫公冶矬,也能通兽语。这日正向长官卖弄此技,忽听猪叫。长官道:”他说甚么?‘公冶矬道:“他在那里教人说笑话哩。’”青钿道:“题花姐姐:今日且由他去,明日我们慢慢编几个再骂他。”紫芝道:“这猪昨日用尾撇兰,今日又要听笑话,倒是极风韵的雅猪。”春辉笑道:“‘雅猪’二字从来听过。至于猪能风韵,尤其新奇。猪又何幸而得此!”随手掣了一签,高声念道:“水族双声。”紫芝道:“忽然现出水族,莫非祝大姐夫果真要来耍叉么?”春辉道:“妹妹莫闹!我才想了一个‘石首’,意欲飞《竹书纪年》‘帝游于首山’之句,虽可替敬一杯,但今日我们所行之令,并非我要自负,实系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竟可算得千古独步。此时只剩三人就要收令,必须趁此将这酒令略略表白一句,庶不负大家一片巧思。”玉芝道:“你说这是独步,将来设或有人照这题目也凑一百双声叠韵,比我们还强,岂不教人耻笑么?”春辉道:“若照我们题目,也把古人名、地名除去,再凑一百个,何得能彀。况且你又误猜将及百条,也要除去,尤其费事。
即使勉强凑出,不是《博雅》、《方言》的别名,就是《山海经》、《拾遗记》的冷名,先要注解,岂能雅俗共赏。我们这个好在一望而知,无须注解,所以妙了。总而言之:别的酒令,无论前人后人,高过我们的不计其数;若讲双声叠韵之令,妹子斗胆,却有一句比语:石首《任中丞集》千载美谈,斯为称首。
‘斯为’叠韵,敬宝云姐姐一杯。“兰芝道:”这个虽是鱼名;若据《左传》,却是人名;按地理又是县名。虽与果蠃之义不同,难得一名却是三用。如此之巧,大家也该赏鉴一杯才是。“兰言道:”这怀一定乾的。但下手只剩两位就要收令,姐姐分付快些拿饭,行令的行令,用饭的用饭,才不耽搁。“众人道:”姐姐既不拿饭,少到令完一齐都散,看你拦住那个!“兰芝见天色不早,又因酒已不少,只得分付拿饭。
宝云掣了人伦双声道:“刚才起令,良箴姐姐曾有‘东都妙姬,南国丽人’之句;此时将要收令,必须仍要归到我们身上,才有归结。并且妙姬丽人,只言其美,至于品行,尚未言及,妹子意彼点他一句,心里才觉释然。无奈难得凑巧之句。虽有见句好的,偏偏书又被人用过。”兰言道:“品行一层,乃万万不可少的,姐姐若不略点一句,将来后人见这酒令,还把我们当做一群酒鬼哩。”宝云忖一忖道:“曹大家乃自古才玄,莫若用他著作点染,尤其对景:夫妇《班昭》《女诫》女有四行,一曰妇德。
‘一曰’双声,敬周庆覃姐姐一杯。“玉芝道:”周者,普遍之意,只怕令要全了。“青钿道:”好容易我才捉住一位!请教宝云姐姐:“夫妇‘同’石首‘既不同韵,又不同母,失了承上之令,岂不要罚么?”紫芝道:“我同妹妹格外赌个东道:如宝云姐姐被罚,我也吃一杯;倘你说错,也照此例。你可敢赌?”青钿道:“我就同你赌!”宝云道:“妇首同韵,青钿妹妹输了。”青钿道:“我不信!妇首声音悬殊,岂能归在一韵?而且一上一去,断无此理。”玉儿把沈约《韵谱》送过,青钿翻开看了,气的闭口无言。一面饮酒,只将’湖州老儿‘骂个不了。兰芝道:“你虽恨他,我却感谢他,不但这位老先生倒会替我敬酒。”
说的青钿扑嗤一笑,把酒都喷出道:“我活到如今,才晓得‘夫妇’却教做‘夫否’。”
周庆覃掣了地理双声道:“今日诸位姐姐所飞这些双声叠韵,经史子集无般不有,妹子在旁看著,何敢赞一词。只有《庄子》一句恰对我的光景:湖河《庄子》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
‘河汉’古音双声,‘而无’今音双声,敬若花姐姐一杯,普席同庆一杯。“若花道:”偏偏轮我收令,又教我说笑话,这却怎好?“题花道:”容妹子略想一想,替你说罢。“
玉芝道:“刚才春辉姐姐说我们今日之令乃千古绝唱,既如此,妹子明目就将此令按著次序写一小本,买些梨枣好板,雇几个刻工把他刻了,流传于世,岂不好么?”题花道:“有一教书先生最好放屁,……”玉芝道:“我正说刻书,题花姐姐忽说放屁,这是怎讲?”兰言笑道:“他替若花姐姐说笑话哩。”玉芝道:“原来如此。你快说,先生好放屁便怎么?”题花道:“……惟恐学生听见不雅,就在坐位之后板壁上刻一小洞,以便放屁时放在洞外,可掩其声。一日,先生外出,东家偶进书房,看见此洞,细问学生。学生告知其故。东家皱眉道:”好好板壁,为何如此遭塌!即或忍不住放几个屁,也是人之常情,何必定要如此。少刻先生回来,你务必告拆先生:以后屁只管教他放,板是乱刻不得的。‘“众人听了,笑的个个喷饭。玉芝道:”我刚要刻酒令,他就编出这个笑话,真是刻薄鬼。“
若花把签桶摇一摇道:“起首是‘五百岁为春’以及‘吉日辰良’等旬,莫不暗寓祥瑞之意。此刻轮到妹子收令,必须也用一个佳句才有始有终。但一句要把他收足,业已费事,且又有承上及双声叠韵之难,不知题目可能凑巧。”随即掣了一枝花卉双声,青钿道:“此题还不甚窄,姐姐拟用何名?”若花道:“我才想‘合欢’二字,既承上文,又与现在光景相行,必须用此才妙。”青钿道:“既如此,所飞之句,何不用嵇康《养生论》呢?”若花摇头,忖一忖道:“有了:合欢《礼记》酒食者,所以合欢也。
‘合欢’双声,合席欢饮一杯。“众人赞道:”此句收的不独‘酒食’二字点明本旨,且‘合欢’字又寓合席欢饮之意。虽只数字,结束之妙,无过于此,若非锦心绣口,何能道出。能不佩服!“玉芝道:”结的固好,但《礼记》有人用过,要罚一环。“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第九十四回 文艳王奉命回故里 女学士思亲入仙山
话说玉芝道:“《礼记》有人用过,要罚一杯。”若花道:“这又奇了!刚才我看单子,无论正令旁令,并无‘礼记’二字。为何有人用过?只怕玉儿写错了。”玉芝把单子取来一看,只见“齐庄中正”之上写著“中庸”二字,这才明白,道:“原来是我未报《礼记》,报了《中庸》,无怪姐姐忽略过了。”题花道:“如今看著虽算重了一部,安知后世不将《中庸》另分一部哩。好在旁令所飞之书甚多,也补得过了。”兰言道:“我只喜起初是若花姐姐出令,谁知闹来闹去,还是若花姐姐收令,如此凑巧,这才算得有始有终哩。”众人因天色不早,当即出席,再三致谢而散。
次日,蒋、董、掌、吕四家小姐彼此知会,都禀知父亲,就借卞府邀请众才女聚了一日。闺臣、若花同史幽探诸人也借凝翠馆还席。接著大家又替若花、兰音、红红、亭亭分著饯行。一连聚了几天。那“长安送别图”诗词竟有数千首,恰恰抄成四本,极尽一时之盛。登时四处轰传,连太后、公主也都赋诗颁赐。
这日钦限已到,若花同兰音、红红、亭亭前去叩别老师。方才回寓,礼部早有官员把敕命赍来,并催急速起身,以便覆旨。四人忙备香案接了御旨,上朝叩谢。适值国舅也因接了敕命上朝谢恩,一同回到红文馆。那九十六位才女也都会齐等候送行。众人因国舅虽系男装,并非男子,都来相见。闺臣预备酒饭。大家都是恋恋不舍,略略坐了一坐,当即出席。国舅家人已将三辆飞车陆续搭放院中,都向西方按次摆了。众人看时,那车只有半人之高,长不满四尺,宽约二尺有余;系用柳木如窗棂式做成,极其轻巧;周围俱用鲛缩为幔;车内四面安著指南针;车后拖一小木如船柁一般;车下尽是铜轮,大小不等,有大如面盆的,有小如酒杯的,横竖排列,约有数百之多,虽都如同纸薄,却极坚刚。当时议定:国舅、若花坐前车,红红、亭亭坐中车,兰音与仆人坐后车。国舅把钥匙付给仆人,又取三把钥匙递给红红道:“一是起匙,一是行匙,一是落匙,上面都有名目,用时不可惜误。如要车头向左,将柁朝右推去;向右,朝左推去:紧随我车。自无舛错。车之正面有一鲛绡小帆,如遇顺凤,将小帆扯起,尤其迅速。”并引红红、亭亭将车内如何运动钥匙之处交代明白,道声慢在,轻轻上了前面飞车。仆人上了后车。国舅道:“就请贤甥同二位学士及早登车,以便趱路。”
若花、兰音,红红、亭亭望著众才女下觉一阵心酸,那眼泪那里忍得住,如雨点一般直朝下滚,个个哽咽不止;众人无不滴泪,亭亭向闺臣位逍:“前寄家书,不知何时方到。贤妹回到岭南,千万丁嘱我母不可焦心。俟到彼国,自必即托若花妹妹遣人伴我前来迎接;设或此去不能安身,亦必得夜仍回岭南。我无著己之亲,只得寡母一人,今忽远隔外洋,不能侍奉,惟望妹妹俯念当日结拜之情,替我早晚照应,善为排解,使无倚闾之望,永感不忘。妹妹!你今受我一拜!”
不觉放声大哭,跪了下去,只管磕头道:“妹妹!你同我不啻嫡亲手足,这个千斤担子要放在你身上了!”霎时哭倒在地。闺臣正因姐妹离别伤感,适听亭亭嘱托堂上甘旨,猛然想起父亲流落天涯之苦,跪在地下,也是大放悲声,同亭亭抱头恸哭。众人看著,无不心酸。国舅在车内催了数遍。婉如、小春一面哭著,把亭亭、闺臣搀起。亭亭哭的如醉如痴,晕过几次。礼部官员又差人前米相催。亭亭那里舍得上车,只管望着闺臣恸哭。多九公惟恐误了钦限,暗暗分付众丫环,硬把亭亭搀著,同红红上了当中飞车。若花、兰音也只得含悲上车。国舅同红红、仆人郁将钥匙上了,运动机关,只见那些铜轮,横的竖的,莫不一齐乱动:有如磨盘的,有如辘轳的,好象风车一般,个个旋转起来。转眼间离地数尺,直朝上升,约有十余丈高,直向两方去了。大家望眼连天,凄然各散。
隔了几日,红文馆众才女纷纷请假回籍,闺臣仍同林婉如、秦小春、田凤翾、洛红蕖、廉锦枫、宋良箴、颜紫绡姐妹八人同回岭南;余丽蓉、司徒妩儿同林书香、阳墨香、崔小莺也回淮南;尹红萸、魏紫樱、薛蘅香、姚芷馨各自回家;其余众才女也就四散。
阴若花乘了飞车,自从长安起身,沿途因遇逆风,走了十余日才到本国。那知女儿国王因次子之变,受了惊恐,又因思想若花,竟至一病不起,及至若花赶到,业已去世。诸臣扶立若花做了国王。将兰音、红红、亭亭都封为护卫大臣;即差使臣到天朝进表谢恩。亭亭因思亲心切,随即请了飞车,带了熟悉路境之人到了岭南,接了缁氏回女儿国去了。及至闺臣到家,亭亭早已起身。
林氏见众人回来,欢喜非常。闺臣把赴试光景及若花各事,都向母亲、叔、婶略略告诉一边,林氏命人大排筵宴,并命外面也摆筵席。原来小峰、廉亮近日都把书籍丢了,求唐敏请了两位教师,日日跟著习武。当时唐敏请多九公就在外面听房同教师坐了。饭罢,林婉如、秦小春、田凤翾都拜辞,同多九公回去。颜紫绡因闻祖母去世,急急回家,同哥哥颜崖扶柩回籍去了。宋良箴仍把祁氏留下做伴。廉锦枫同良氏,廉亮在新房居住。红蕖、良箴、闺臣住在楼上。
次日,闺臣向林氏商议,因父亲至今不归,要到小蓬莱再会寻访。林氏道:“此虽要紧之事;我因红蕖媳妇业已长成,意欲秋天替小峰成亲,你何不再耽搁几月,把这喜事办了再去呢?”闺臣道:“母亲既有此意,女儿自应在家照应,分分母亲之劳。”忙了几时,到了重阳吉期,小峰同红蕖成了百年之好,刚过满月,接著尹元差人来接廉亮、棉枫完姻,并接良氏同去。大家饯行,忙了几日,良氏带著儿女去了。闺臣心内虽急如星火,偏偏婉如同田凤翾的哥哥田廷结了婚姻,因田廷父亲向任山南总兵,现在告老,必须等他来年三月回来方能迎娶,林之洋何能离开。闺臣只好呆呆等候。转眼到了新春。那时虽有许多媒人来替闺臣作伐,林氏同女儿商议,闺臣是要等父亲回来随父亲做主,林氏只得把媒人回了。
到了四月,翾如姻事才毕。洛承志也遣人来接宋良箴到小瀛洲合卺;林氏替他备办妆奁,即托祁氏送去。匆匆忙忙,一直到了七月,才把上小蓬莱的行期定了。
闺臣因明日就要起身,这晚正在楼上收拾,忽听嗖的一声,撺进一片红光,仔细一看,原来是颜紫绡。连忙见礼让坐道:“妹子闻得姐姐扶柩回籍安葬,屡次遣人到府同情,总无消息,那知姐姐却已回来。为何夤夜至此?”颜紫绡道:“咱自京师归家,适值咱哥哥颜崖也中武举回来。因父母灵柩久在异乡,心甚不安,同哥哥商量,把灵柩扶归故土,葬在祖茔,才同哥哥回来。到了家中,闻得贤妹就要远行,因此夤夜赶来,一者送行,二者还有一事相商:咱家中现在一无牵挂,贤妹此时迢迢数万里前去寻亲,婉如妹妹闻已婚配,此次谅不能同去,贤妹一人未免过于寂寞,咱情愿伴你同去。你意下如何?”闺臣听了,虽觉欢喜,奈自己别有心事,又不好宣言。踌躇半晌,只得说道:“虽承姐姐美意,但妹子此去,倘寻得父亲回来,那就不必说了,设或父亲看破红尘竟自不归,抑或寻不着父亲,妹子自然在彼另寻一个修练之计,归期甚觉渺茫。尚望姐姐详察。”紫绡道:“若以人情事务而论:贤妹自直把伯伯寻来,夫妻父子团圆,天伦乐聚,方了人生一件正事。但据咱想来:团圆之后,又将如何?乐聚之后,又将如何?
再过几十年,无非终归于尽,临期谁又逃过那座荒丘?咱此番同你前去另有痴想,惟愿伯伯不肯回来,不独贤妹可脱红尘,连咱也可逃出苦海了。“闺臣忖道:”怪不得碑记说他‘幼谙剑侠之术,长通元妙之机’,果然竟有道理。“连忙说道:”姐姐即如此立意,与妹子心事相合,就请明日过来,以便同行。“紫绡点点头,将身一纵去了。次日,把行李搬来。林氏正愁女儿无伴,今见颜紫绡同去,甚是欢喜。
当时闺臣拜辞祖先,并向母亲、叔、婶洒泪拜别。因对小峰道:“你年纪今已不小,一切也不消再嘱。总之:在家须要孝亲,为官必须忠君,凡有各事,只要俯仰无愧,时常把天地君亲放在心上,这就是你一生之事了。”又向红蕖拜了下去。红蕖急忙跪下道:“姐姐为何行此大礼?”闺臣滴泪道:“你当年替母报仇,忿不顾身;又能不惮劳悴,侍奉祖父余年,如此大孝。将来母亲甘旨,妹妹自能侍奉承欢,无须谆嘱。但愚姐此番远去,缺了孝道,全仗妹妹一人偏劳,你当受我一拜。”二人抆泪起来。林氏又嘱付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