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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奇怪的器具,它让我小时候一直感到神秘好玩:由柳条或紫穗槐编成的东西,很像一个大米斗,扁扁的,有盖子,还有厚厚的一层胶泥状的衬里。我用这个怪物去河边捉鱼盛水,结果被母亲不无严厉地制止。她把它小心地放在了搁棚上,告诉说这是一个“大酒篓”。从此我知道了这是盛酒用的,不过那又怎么了?我们家不可能有这么多的酒了吧。姥姥后来说:这个盛酒的家什当年只有酒贩子才有,这一个嘛,是你爸和他最好的朋友喝酒用的,“他们在一起那个高兴啊,喝啊喝啊,说起来没人信,他们一口气喝了一大酒篓……”
我不知道父亲曾经有过这么大的酒量!他的那个朋友又是谁呢?我一遍遍问着姥姥,她终于小声告诉:“李胡子。”
我惊讶得长时间没吱一声。怪不得呀,从此我再也不敢动那个大酒篓了,它在我眼里立刻成了圣物。
在南部丘陵和山地,特别是海滩平原上,没有人不知道李胡子。这个传奇英雄好像只活在神话里,我以前从来没听说哪个活生生的人见过他,更不要说与之一起饮酒了——而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父亲!我吸了一口凉气,简直不敢相信。我再回头问母亲,她就支吾过去……父亲当时还是一个忌讳的字眼,将他与那样一个人人推崇的神秘人物连在一起,母亲胆怯了。可我深知母亲是不会因为虚荣而说谎的,那个酒篓不仅是他们深厚友谊的见证,而且还代表了一段惊心的历史。也正是这种非同一般的意义,所以她才将它一直保存下来。
许多年过去了,事实上我是一点点弄清了整个故事的,它是由不同的人、通过不同的方式讲述出来的。原来这个长眠于海边荒原的李胡子最好的朋友就是父亲,他们之间互相钦佩,彼此信赖。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头,这种信任是多么难得。要知道当时的李胡子是一个独往独来的人,他与山区平原的不少武装打过交道,却从未归于任何派别。在这一带活动的草莽司令就有八个,八个司令都对他又嫉又恨,只不过没有一点办法。李胡子的人一度被叫成了打家劫舍的土匪,其实个个都是复仇的好汉。他们平时散在各处,要做什么就迅速行动,一动手就干出轰轰烈烈的大事。那些不仁不义的歹人、横行城乡的黑手,一提到李胡子就胆战心惊。有人要除掉他,有人要收买他,但最后谁也没能遂心如愿。在那个严酷的环境里,除了同心浴血的故友,生性多疑并格外机警的李胡子不会轻易接近任何人。由此可知,他与父亲的结交该是一件多么大的事情,这其中绝对隐下了一些激动人心的故事。
如今的李胡子已经被神化了。走进大山里,或者到海边拉大网的那些人当中、到散落在平原上的村落中去,一些坐在马扎上晒太阳、吸着旱烟的老人会一口气讲出很多:真假参半,令人震惊,永远咀嚼不尽。我在海边渔铺子里,在舢板上,甚至是大山旮旯里只有几户人家的小河沟,到处都能听到他的故事。令我惊奇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不仅没有将其遗忘,反而越来越多地向往他、追寻他。在那个传说的荒原上的巨大坟垒旁边,总能看到一些烧纸和摆放的糕点、一束束野花。关于他的传奇无论怎样曲折变化,最后人们只用一个词儿概括英雄的一生:杀富济贫。
我明白李胡子的一生不可能是这四个字所能概括的。它太简单也太含混,被一代代人反复使用,已经蒙了一层厚厚的尘埃。事实到底是怎样的,也许只有那个大酒篓才是真正的见证者,可惜它张着一只黑洞洞的大嘴,就是不能开口说话。我每逢看到这只大酒篓,就不由得要想象那两个人的豪饮,他们一个是我的亲生父亲,一个就是那个神话中的人物。两人一定是倚着大酒篓,用粗碗盛酒,你一碗我一碗地喝了起来。那个诱人的场景已化为历史,作为后人的我再也无缘一见。但我内心里从此有了一个声音,它在提示我:在这人世间,可能再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比我更适合讲述李胡子的故事了……
我并不认为自己具有这种讲述的能力,但我却负有那样的义务,它甚至非常神圣。我将尽力去理解他们的一生。我并不因为这件事情的艰难而小心翼翼地绕开,而是尽我所能地接近这段隐秘。我已经朦朦胧胧看见了那对犀利的、仇恨和温煦的目光。有一天这片平原会向我敞开心胸,吐露所有的机密——它就藏在时间的幕布后边,要我亲手去触动,去撩开。今天,这片由南往北坍塌的平原,这片传颂着英雄传奇的故园,寸土寸金之地,再次遭遇了致命的危难。这一次不是火,而是陷落——消失……多少人在心里祈祷,盼一只神灵之手的护佑,盼那个神奇的英雄拔剑再生。
很早以前这儿林莽茂密,也就成了一些英雄好汉经常出没之地。从与英雄相伴的那片密林,到我童年所看到的那无边的灌木,再到现在的流沙水洼盐角草,荒原显然经历了一个逐渐凋败的过程。地下水抽空、海水倒灌、各种污物的倾卸,让这里迅速变为一个可怕的世界。其实这场劫掠早就开始了——战争结束后一辆辆卡车运走木材,然后又开始昼夜不停地搬运沙子……我在很长时间里充满疑惑,觉得这样一片浩瀚的平原绝不是人力所能损毁的,它的釜底抽薪式的致命创伤必有一种更为可怕的、人间难以抵御的黑暗力量在介入。当然,这会是一个缓慢然而无情的、无法更改的过程,这个过程越来越让我坚信:那个古老的传说,即乌坶王和煞神老母的险恶阴谋、他们的肮脏契约,是真实存在的。
当年的李胡子能够阻止这个日渐显露的阴谋吗?传说中那个人长了浓密的连鬓胡子,有一对美丽刚毅的眼睛。后来随着荒原上风沙的磨洗,这双眼睛变得粗粝,沉得像顽石。他的目光盯向任何人,都会让对方恐惧战栗。这双眼睛即便是看着自己的朋友,也冷冰冰的。在三十岁之前他大致都是一个人干,挎刀、双枪,骑一匹跑起来蹄不沾地的快马:毛皮油亮,纯一色黑。他自己也永远穿了黑衣,抵挡风沙的缠头布、束腰的带子、裹腿,都是黑的。他从很早就触怒了官府,然后就是被追杀,就是逃命。这片荒原是他盘桓最多的地方,他在这里如鱼得水。官府悬赏要他的人头,可是一直没有如愿。倒是一些恶贯满盈的家伙一个个死在他的手下。那些做下恶事的人总被这样诅咒:“让你出门遇见李胡子!”只要某个作威作福的豪强被惩处、神秘地消失了,人们都要暗暗赞叹一声,以为是李胡子干的。
有一年,一支土匪和单枪匹马的李胡子缠上了。这支土匪仗着从外国人那儿搞来的一挺机枪,长时间里横行无忌。他们听从另一些人的指令,专门花了半年多时间在丛林里剿杀李胡子。可是他们从来没有得手,只要见过那个黑衣人的,就再也没有机会活着讲述他的故事了。后来他们使了一个毒招:只要见了黑衣人就杀。结果平原上不止一个无辜的庄稼人因为那身黑色的打扮而丧命,于是大家都不敢再穿黑衣了。这支土匪队伍半年时间里没有占到便宜,在丛林中惶惶不可终日,因为一口看不见的锋刃在抹他们的脖子。最后土匪首领要领人逃离海滩,却在走的前一天晚上被人割断喉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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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因为李胡子是这样一条好汉,所以他在平原和山区拥有越来越大的号召力。任何一支武装如果能够拉他入伙,都会是一次重大的收获:除了加强队伍,还能在民众中获取巨大的人望。找他的队伍很多,一些人千方百计与之取得联系,并许以各种优厚的条件。结果那些人的所有努力都白费了,他最终还是一个人。因为许久之前他曾有过几次入伙的教训,那是更年轻时候的事了,是这些经历使他明白:任何团体都有特定的利益和目标,无论这帮人做出怎样的声称和表白,为了一种特殊的利益和目标,作为这个团体中的个人需要极大地委屈自己,以至于要违心地做下一些极为可怕的事情,直至最后毁灭。他于是渐渐地清晰了一个目标,走向了一个难以更改的宿命,那就是一定要独自走下去,直到生命的终点。他心里明明白白,万一某一天违背了这个关涉命运的觉悟,那么等待自己的必将是最严厉的惩罚。
尽管如此,越是到了后来越是面临着巨大的诱惑。这一切也并非让他一概漠视。深夜里他曾为自己的矛盾和软弱而痛苦不堪,但每到黎明来临时分,他总能战胜那些犹豫不决。人世间真的有一些无法想象的言说天才,他们好像天生就是为了说服别人而生的;人世间也有一些出奇的顽韧人物,比如李胡子,他只要立定了一个决心,重锤铁砧之下也难以击破。所以在他面前,几乎所有的说客都失望而归了。
当时活动在山区和平原的队伍中,有一支叫做“纵队”的武装,他们与作恶多端的八司令死命纠缠,成为截然不同的一支力量。这支队伍在民众中口碑尚好,李胡子和他的朋友还曾在几次险境中受惠于对方,故而一直心存感激。纵队几次派人找他,苦口婆心地让他加入,并请他率领一个支队。与之联络的人是从外地赶来的专门人士,口才一流,侃侃而谈,曾经在复杂的博弈中靠三寸不烂之舌百战百胜,是一个天生的说客。他代表纵队司令与之谈了很久。李胡子最终感谢了对方的器重,但仍然予以拒绝。他说一个人过惯了,不再适合入伍。他保证在日后的岁月中继续与纵队善处,并尽最大努力影响自己的那些朋友。那个人抱着必胜的信心而来,最后大失所望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