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退休了,结果比上班还忙,几十年班上累积起来的精力一下子放了出来,看得妈妈心痒眼热,找个“浑身头疼”之类的理由,也退休了。我成了没人管的“孤儿”。中国现在的事情就是奇怪,怪得已经快没人觉得奇怪了:青年人在学校规规矩矩,不准乱爱,老头老太跳起Disco,赶找老伴的时髦。五岁的小孩弹巴赫的《d小调序曲和赋格》,二十几岁的大学生赌博、斗酒、弃学、经商。
爸爸说我也应该闯荡闯荡了,他十二岁上就背个蓝布小包裹,读社会这本大书去了。妈妈也只好赞同,说我也应该多去与别人相处。于是我就懵懵懂懂地被送住校。
父母没多少文化,从小到现在,学业上没指点过我什么。父亲只是带我四处傻玩,上房抓鸟,下河摸鱼,告诉我做人要老实。母亲用蒙古人的本能暗示我:什么事要么不干,要干就得干好。给我起了个蒙古小名“满达夫”汉意:“比狗强。”一切却暗合道家的“无为”之治,功法说本应该“若存若失,”“毋助毋忘”。而现在打发我去住校,又应了Maugham对想让儿子成为小说家的有钱太太的忠告:Givehimtenthousanddollarsayear,andlethimgotodevils!冥冥中,大概真有天助。
早上起来,伸个懒腰,每天的太阳都是新的(人呢?),一切都那么有趣,浑身仿佛憋足了气力。今天我得把被子带到学校去。
骑在车上,凉风吹了脸,冷气敷了眼,身子清爽得很,仿佛我这样骑过去,就能骑上天去。脸右边,跟了我的太阳,黄嫩红软,衬了天,宛如打在青瓷小碗里的蛋黄。
街两旁的高大建筑,豆芽菜似的疯长起来,有些昨天我还没见过。塔吊,仙鹤般独脚立着,以其无处不在,证明自己是北京的市鸟。
街上人流里俏生生的背影间窥偶见,想起庞德日本和歌俳句式的《在一个地铁车站》: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一般显现。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的许多花瓣。心里有个冲动:骑过去,看看那些俏背影的正脸。
早晨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直到我骑到学校。
绿漆大门关了,小门开了,表明我迟到了。“叶胡”气势汹汹地戳在大门中央,嘴形能启发家具设计师的灵感,明天弄出个挂油瓶的什么新物件。值周生把在小门旁,递过迟到记录本,让我签名留念。我龙飞凤舞地写上大名,他们一下子认不出来,就夸我的字帅。进了门,我向校长们问好,他们觉着应该微笑颌首,又觉着应该薄怒,一下子反应不过来,表情古怪。中国的读书人总认为,只有过去才是好的,说圣君必称尧舜禹汤,说盛世必称上古三代,好在死人不会从坟墓里爬出来争辩,只得任他们糟蹋。同理,作老师也总说学生是黄鼠狼下耗子,一窝不如一窝,过去的同学如何如何好。人总要有个安慰,不过,一个人要是只剩下回忆,是很惨的。也真难为了他们,前世造了什么孽,今世来经受这帮《柏拉图》、《品花宝签》一样读得烂熟的学生。
没想到这件小小的意外竟成了一连串倒霉事的开端。
宿舍楼两层,上女,下男,中间隔一层薄薄的楼板,彼此就成了对方永恒的主题。我把铺盖卷驮到一层标有帮德代号的房间——007室,门被不习惯用手的学生踹得缺鼻子少眼。推门进去,迎接我的是汗球鞋,长毛饼干,发酵蜂王浆混合在一起的一股特殊气味。立刻领悟了,在这种环境下,那种缺鼻子的门才是正常的,暗恨自己多长了个鼻子。没法子,古人说: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嗅,反之大概也成立,我也只好盼着自己尽快适应。
大致安顿好了,上得楼来,数学老师,即班主任张老师,劈头盖脸数落我一顿,从我的迟到,直至对老师的尊敬,对同学的爱护和对国家的态度,听起来象鲁迅骂人文章的题目——《由中国女人的脚,推定中国人之非中庸,又由此推定孔夫子有胃病》。张老师早上一定吃了大蒜,嘴和我的鼻子靠得极近。我可怜的鼻子!不由想起姐姐对我的忠告,别人吃蒜,你也得吃,要不然就亏了。当下心中光明澄静,按朱熹的观白法,眼观鼻,鼻观口,口问心,问心无愧,俨然一个诚心认错的小学生。
上语文课,老师的眼镜腿上添了条包金链,自己说带着神气。由于穿了件象征四项坚持的四兜儿中山装,对服装大感兴趣,讲《项链》,说西方妇女那种夜礼服,特点是省布,胸开得大,不像我们的衣服只露出个人脑袋。如果不戴点什么,就是麻将牌里的白板。瞥见他青白脸上布满圈圈绕绕的眼镜,我告诉孟寻那是麻将里的“二筒”,不巧,声音大了点,让他听了去。看得出,他决心要找我的麻烦。要从骨头里挑出我的鸡蛋。
果不其然,《鹿鼎记》里,韦小宝正闯进妓院,语文老师探过脑袋来。
“什么那么有趣呀?让我也瞧瞧?”
真正应了那句老话,人要倒楣,喝凉水都塞牙,放个屁都砸脚后跟。
便是在国民党的监狱里,隔一段时间,也要让犯人出来,称为“放风”。所以学校也要安排一个课间操,让学生透透空气,瞻仰一下被四围高高的塔楼截成四四方方、巴掌大小的天空。
二节课铃响,学生们从各自教室踱出来,出楼到操场去,比起中午吃饭时候的狂热,要优雅得多了,一举手,一投足,一度秋波,一弯锁眉都格外在意,务使其适度。爱美的女孩子想着自己精心显出随意的发式,比昨天又稍稍起了一点变化,头顶上多扎了一个朝天的小辩,多压了两叶一品红形的红绸花瓣。估算着有多少眼光飘向自己,悄悄地落在自己身上。家境殷实的男孩子惦着自己脚底下的那双新买的Nike,Puma或是Adidas。几百块钱一双鞋,我总觉得穿上应该能飞。不过,看他的姿势,却象忘了如何迈腿,如何走路。或许在这粥一样,稠稠的顺着楼道向外流的人群中,有几个男生什么也没想,只想把他那双穿着鞋的脚,象收拾鸭子一样剁下来。
刚翻过萨特《存在与虚无》和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内容提要的人们,想着自己的表情会不会被认为是若有所思。茹亚们想着如何向老师汇报这次团会的情况和自己是不是有某种可以弥补面目可憎的风度。黄根们心里重复着背诵斯大林的诞辰和马克思的祭日……
我眼里瞧着,心里觉着有趣,谁能说这一切都象表面一样平静呢?
学生做操,象他们干的许多与高考、课本无关的事一样,说白了就是糊弄,糊弄老师,也糊弄自己,彼此大面上过得去,心照而不宣。于是除了伸手、踢腿、歪脖、翻眼、象道士画符捉鬼一样笔划一下,更多的是口腔运动。
高一的时候,每个人都是原来学校的高材生,个个心高气盛,上看一眼天,下看一眼地,仿佛这一切将来都是自己的。学业也轻,我们几个自以为有点小聪明的却没把它当回事,指着课本嘴也能撇到后脑勺,觉着你是棵葱儿,谁拿你沾酱呀?
因此,玩心极盛,鸟兽鱼虫,琴棋书画,桥牌足球,无一不学,无一学精。一点不会,是空瓶子。通晓,是满瓶子。同是一声不吭,毫无趣味。反倒是我们这种半瓶子醋,逛荡起来,大呼小叫,脸红颈粗,有滋有味,有一阵,牌瘾大得上操也不愿意放手,索性把牌带到操场上。
一伸腿,开叫:
“l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