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王武乙十九年,殷都城朝歌东面,骆沉明从岔路口猛冲出来,向前狂奔而去。
他衣衫褴褛,形同乞丐,额头青筋暴起,脚后跟烟尘滚滚,胳膊底下夹着一个幼童。他身后是淇水防洪堤建筑工地,一群提着铜戈的工地监工在他身后紧追不舍。
黄昏的夕阳将他的影子拖得斜长,投映在黄土夯实的路面上,看上去活像一只精力充沛的大跳蚤。
为首的监工眼看要追上他,便举起手里的铜戈,投标抢一样朝骆沉明后背心用力掷去。骆沉明听得身后风声忽紧,赶忙侧身避过,铜戈嗤的一声——于是他原本就鹑衣百结的衣服又新添一道裂口,宛如一痕诡异的微笑在他胸口晃漾。
残阳如血。
仿佛是一个诡异的暗号,随着铜戈呛啷落地,一瞬间,朝歌城内人人奔逃四散,好像虚空之中冒出了一只看不见的大怪兽,正张开血盆大口,谁要是稍慢一步,就会性命不保。
人群汇聚成一股横冲直撞的乱流,骆沉明夹杂其中,避无可避,与一个陶器工匠撞了满怀。这人刚收工,衣服上沾满了赭黄色的陶土,蹭了骆沉明一身。骆沉明推开他,抬起头,一条鞭子又向他脸上抽来,迎面扬起的马蹄险些把骆沉明踢翻!
驾驶四驾马车的车夫仗着车中贵族的威势,扬鞭开道,一辆拉货的牛车趁机跟在马车后面往前冲,车上装满粟米和菽豆的口袋左摇右晃。一名猎户挑着一竿子猎物,挑竿挑破了一只粮食口袋,赶牛车的农户也顾不上找人算账,一个劲吆喝着牛往前跑,好像黑白无常就紧贴在他背后索命。
豆子从车上洒了一地,骆沉明跳跃其间,很是灵巧,一看中了猎户挑竿末尾一只死不瞑目的天鹅。他和小耳朵好几天没见荤腥了。
猎户忽觉肩膀异样,一回头,骆沉明正在那薅肥天鹅,猎户勃然大怒,抄起腰间的铜刀——只抄了一半便被人狠狠撞了胳膊肘,差点一刀把自己膝盖砍碎。骆沉明扬了扬天鹅“多谢了哥们!”,转身扎进人潮。
喧骚的人群中,监工和猎户不过眨了几下眼,骆沉明就跑了个没影。
不一会儿,熙熙攘攘的朝歌城就像飓风刮过一样,一个人也不见了。
一名监工看了一眼死城般的朝歌,费劲地咽了口唾沫,瑟缩道:“要不,我们也回去吧?”
“不成!祭神的童男童女要是少了一个,大巫降罪下来,我们都得被剁成肉酱。”监工头目说道,但他的胆子也不比手下人更大,问道,“那个人是什么来头?他家人呢,在哪里?”要是威胁他的家人,不怕他不把童男女交出来。
“不知道,他是生面孔,”有人回答,“三天前才到工地上。”
监工头目头大如斗,只得吩咐道:“你们从这里追,我带着人从另一面包抄,太阳落山之前务必把人捉到!”
那名胆小的监工望了一眼空荡荡的街道,瑟缩着再次提议:“我看,要不明天再说吧,天快黑了……”
日落西山,骆沉明光着脚,在墓地里跑得飞快。
夜幕横过半边天空,暗影紧追着骆沉明向前推移。
商朝人不知是因为原始,还是出于诡异的习俗,并不像现代人那样泾渭分明地区别生与死,阴森沉寂的墓地不远,就是一片生活区。
夕阳将一种远古般的黄铜色镀在街道两旁的房屋上。这些房屋别说是窗户,连门都没有——门不过是个墙洞,门口一条斜向下的坡道,通向半地穴的室内建筑。朝歌的平民大多住在这样的房子里。
骆沉明拐进一条岔路,同时打了声呼哨,极其熟稔地将腋下的幼儿抛进一个黑漆漆的门洞。门洞里立刻伸出一双鸟爪般的胳膊将孩子揽走,随即响起喜极而泣的呜咽声,喊着幼童的乳名,幼童喊了一声“阿母”,但这声音立刻被捂住了,依稀有人说了一句:“天黑了,别作声。”
灰黄的夯土街道空旷得有些荒凉,死一般的寂静中,无数双眼睛躲在门后、窗边,默不作声地窥伺着令人不安的夜色。
只有一名女子似乎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无知无觉地在路上慢慢走着。
她背影窈窕,同街道旁的树木一样,被夕阳拉成长而曲折的一条,在地上慢慢爬动。
骆沉明跑过她身边时,没注意把天鹅抡到了女子身上,但天鹅的长脖子却像是拂过一片雾气那样,轻飘飘地穿了过去。
骆沉明忙问女子:“碰伤你没有?”抬起头,看见了一张温婉的面庞,即便不笑,眉目间天然蕴含一股柔和的亲切。
“我没事。”女子说。
骆沉明急于逃命,点点头,向前跑去。疲惫不堪之际,脑海中却冒出一句遥远的中学时代学过的现代诗: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少年时囫囵背下来的诗,直到多年后耳闻目睹的那一刻,才体会到烂大街的诗句写得有多么恰到好处。只是不知道温柔过后,为什么会从那女子身上感到一丝阴恻恻的凉意?
骆沉明回过头,此时夜幕笼罩大地,瞬息之间,来路上空空荡荡,哪里还有什么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