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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你一个烟缸然后告诉你禁止吸烟(第1页)

我已经写了三十三年小说了。数学不好,我刚才掰着手指算,他们全部说完之后刚好算完,有三十三年。然后发现我对自己小说的了解,还不如纽约大学的张旭东教授。关于我的小说,张旭东说得比我更好。今天就不请他说了,欧阳江河为了今天这个活动从去年四月份就开始准备了,准备了十个小时的发言,但是你今天得说少一点,说五个小时就够了。(欧阳江河:我争取在五分钟之内说完。)

刚才你们都在谈虚构和非虚构,我的感觉是,我们这个世界是非虚构的,我们的现实是非虚构的,但是我们生存的方式其实是虚构的。用马克思的话说,就是主观和客观的关系。非虚构是一种客观的存在,虚构是一种主观的表达。比如当我要写一篇散文的时候,回忆我童年的某一段生活,依靠的是什么,依靠的是我的记忆,但是记忆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有点虚构了,很多虚构的东西放进去了。假如要去写一部纪实的作品,我要到某一个地方生活一段时间,要和很多人交谈,并且做了录音,很认真地把录音整理出来。但是你采访的那个被采访者,他向你讲述的也是主观性的,他在讲述某一件事情的时候,他在表达自己的情绪、观点的时候,也有不同程度的虚构的成分在里面。所以我觉得虚构作品和非虚构作品的区别,在于你在阅读时候的感觉不一样,非虚构告诉你这是真的,那个叫小说的虚构的是编的。

刚才张旭东说到斯诺登事件,非虚构文本的优势在于它建立在一个公众所知的事件上。大家对于这个事件感兴趣,以前有一部很著名的非虚构的文本《最长的一天》,是关于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诺曼底登陆的,那本书我读完了,很精彩。去阅读非虚构作品的人,往往是对这个事件,或者对这个题材,对这么一个生活状态感兴趣的人才会去阅读。像我这样对斯诺登事件感兴趣的人,如果走进书店,有两张桌子,一张桌子上摆着非虚构的关于斯诺登的书,另一张桌子上摆着虚构的关于斯诺登的书,我会毫不犹豫选择那个非虚构的,很可能非虚构的写得比那个虚构的还要虚构,但是你还会去选择它,这是心理上的一种选择。

虚构作品从写作的角度来说更自由,没有那么多的限制。我也写过非虚构的,散文也算非虚构,虽然写散文时也会有虚构的成分。我的感受是写虚构的东西比写非虚构的相对来说自由度大很多。我想也可能是这个原因,为什么好的非虚构类的作品相对会少一点,是因为很多作家写着写着受不了了,觉得受到的限制太多,还不如去瞎编。

说到小说文体的问题。那是八十年代,那时候我还年轻,很好奇,对写作充满了好奇,想这个尝试一下,那个也尝试一下。那时候我写了三个流行的文体,一个是武侠小说《鲜血梅花》,一个是才子佳人小说《古典爱情》,那是中国传统的,我还写过一个侦探小说《河边的错误》,我就用这三个文体各写了一篇,那时候还没有能力写长篇小说。写长篇小说不会再去干这种戏仿的工作,觉得太亏了。中篇小说可以尝试一下,所以写了一个武侠小说,一个才子佳人小说,还有一个侦探小说。我觉得武侠和才子佳人比侦探写得好一些,我说我自己,不能跟别人比,别人写得都比我好。

我现在还是这样一个观点,一个年轻的作家,刚开始写作的时候,应该多去尝试一下不同风格的写作,这对他将来的写作会有很大的帮助。我写了那么多年以后才能理解到一点,就是文学是一条比自己的人生长得多的道路。这就好比我们应该鼓励现在的年轻人,一定要多谈恋爱,而且是上床的恋爱,然后再考虑结婚。

2016年5月11日纽约

当年布尔加科夫写的莫斯科文联,我们一读怎么很像北京文联。关于《兄弟》,张旭东说到的“命名”是一个很专业的问题,也是被很多人疏忽的问题,你写完以后,他们会说谁不知道“文革”时的中国和今天的中国不一样,他们会这么说的,但是你在写之前没有人会这么写,就是这样。就是每一个命名其实都是和现实的一种对应关系,对于作家来说他不会随便去写,他肯定要考虑很多,就是为什么要这样写,为什么要有这样一个命名的方式,后面是有动机的。

像那个刘作家,当然他是一个县城里边的小作家,因为写了关于李光头的报道,很多地方转载以后,他拿到了很多的汇款单,钱不多,几块或者几十块钱人民币,但他很得意,在大街上挥着汇款单,说天天都有汇款单,天天都要去邮局,做一个名人真是累。

刚才张旭东一说,让我想起布尔加科夫写到的莫斯科文联里边的一个作家,得到了一次去黑海疗养一个月的机会,他见人就说我马上要去黑海疗养一个月。其实在我们中国的文学界还有其他国家的文学界,类似刘作家和那个莫斯科文联的作家的人比比皆是。我们中国还有一些作家,有一个习惯是定期要去向领导汇报一下,我最近又取得了什么成就。诸如此类的都是在刘作家这个举动后面的,代表了一大批。

还有一个时代的命名,它也是很难的,《兄弟》里面写到了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中国的八十年代是在变化,但它变化的速度让你感觉到像是小河流水一样,而九十年代你会发现像列火车,“呜”地就过去了。

所以我在想,八十年代要用什么样的东西来作为他们一个标志性的变化,这是很重要的,想来想去后觉得是西装,因为中国人从穿中山装变成穿西装就是在八十年代,服装的变化,其实也代表了中国人对生活态度的变化,以及他们思想的变化。

那个时候我们中国那些做西装的裁缝原来是做中山装的,尤其在我们小县城,小青年结婚时开始穿西装了,做中山装的那些裁缝就改成做西装,做得不是那么好。

大量日本的二手西装和韩国的二手西装——我们叫“垃圾西装”——涌进中国,我买过一套,欧阳江河也穿过。那个西装质量非常好,跟新的一样,穿在身上确实非常好。为什么我没有在小说里边写韩国的“垃圾西装”,而写的是日本的?因为韩国的“垃圾西装”胸口没有名字,日本的“垃圾西装”内的口袋上面都有他的姓,都绣在上面。当时我的日本翻译饭塚容来北京,他穿着西装,我说让我看看你西装里面的口袋,他给我看,上面绣着“饭塚”。

如果你决定写西装,你要有生动的东西来表现,可以用一种荒诞的,也可以用一种夸张的,所以有了这个名字以后,我能够写的就有很多,刘镇的男人们穿上日本的“垃圾西装”以后,得意洋洋,在街上互相问你是谁家的,我是松下家的,是吧?你是本田家的,丰田家的,汽车大王什么的。然后刘作家和赵诗人一个是拿了三岛家的,一个拿了川端家的,互相还问,你最近在写什么?我最近想写的叫“天宁寺”,哦,跟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只差两个字。然后另外一个说你在写什么,我在写“我在美丽的刘镇”,跟川端康成的《我在美丽的日本》也差两个字。诸如此类,这个你很难翻译。

假如日本的“垃圾西装”没有绣着的姓氏能够让我在小说里发挥的话,我也不可能去写,虽然我觉得西装可能是一个最好的表现方式,我还是会放弃。如何去处理小说叙述里的命名不是容易的事,能否以很好的方式表达出来,这个非常重要,因为毕竟不是学术论文,它是小说,你要用生动的、有意思的方式把它表现出来。就是因为日本人西装的口袋上绣了一个姓氏——谢谢日本人——才让我能够把这个章节写完。

九十年代也面临同样的一个问题,怎么去命名?然后我就回想,那个时候我看电视换台的时候,九十年代张旭东已经来美国了,电视里边全是选美。比如一个内蒙古电视台,有两个俄罗斯人来参加就是国际选美比赛了,只要有外国人来就是国际了。斯洛伐克语版《兄弟》的翻译,他们夫妻俩当年在中国留学的时候去昆明旅游,结果昆明刚好在进行马拉松比赛,组织方看到两个老外非把他们拉进来,说你们进来以后我们就成国际比赛了。

我就写“处美人”大赛,处美人大赛的话,李光头可以选评委,评委是要给李光头交钱的,评委多的啊,有几千个评委,只要交钱就是评委,最后装不下了,拖拉机都用上了,就是因为这样有一些戏可以去写,可以深入地把它写出来,把那个时代的东西写出来,终审评委都忙着跟那些处美人睡觉,剩下的土包子初审评委坐着拖拉机投票特别认真,但那个票不知道扔哪去了。

当然中国的一些人批评说,这一段写得太恶心了,我告诉他们,我在九十年代换电视频道的时候,经常看到电视里边播的一些讲革命故事的电视剧,比如延安,或者毛泽东出来说话什么的,可是电视屏幕上弹出来的小广告都是治疗性病的,哪个哪个医院,全是这样,那时候就是在电视里边,那边是毛泽东在说话,邓小平出来,大别山什么之类的,屏幕下面全是治疗性病的广告,我们就是生活在这么一个时代里面。我不觉得这有什么粗俗的。

中国是一个很多事物混杂在一起的国家,高尚的和粗俗的东西往往在同一个事物里。我记得前些年有一个外国朋友到中国来,他进入宾馆的房间,看到茶几上放了一个烟缸,边上竖一个牌子“禁止吸烟”。这就是今天的中国,给你一个烟缸,然后告诉你禁止吸烟。

2016年5月12日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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