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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仙(第1页)

有一个地方,那里的天总是蓝澄澄,和暖的太阳总是在上面微笑着看着下面。

有一条江,江水永远是那么蓝,那么清澄,透明得好像清晨的空气。江岸的山就像路边挺拔的白杨树,不高,但是秀丽,上面没有森林,但永远是郁郁葱葱的。山并不是绵延一串,而是一座座独立的、陡峭的,立在那里,用幽暗的阴影俯视着江水,好像是和这条江结下了不解之缘的亲密伴侣。

你若是有幸坐在江边的沙滩上,你就会看见江水怎样从陡峭的石峰后面涌出来,浩浩荡荡地朝你奔过来。你会看见,远处的山峰怎样在波浪上向你微笑。它的微笑在水面留下了很多黑白交映的笑纹。你会看见,不知名的白鸟在山后阴凉的江面上,静静地翱翔,美妙的倒影在江上掠过,让你羡慕不已,后悔没有生而为一只这样的白鸟。你在江边上静静地坐久了,习惯了江水拍击的沙沙声,你又会听见,山水之间,听得见隐隐的歌声:如丝如缕、若有若无、奇妙异常的歌声。这不像人的歌喉发出的,也听不出歌词,但好像是有歌词,又好像是有人唱。这个好地方的名字和这地方一样的美妙:阳朔。这条江的名字也和这条江一样可爱:漓江。

人们说,这地方有过一位歌声极为美妙的人。从她之后,江面上就永远留下了隐约可闻的歌声。可是关于这位歌仙的事迹,就只留下了和这歌声一样靠不住的传说。我知道,这全是扯淡。因为它们全是一些皆大欢喜的胡说。一切欢喜都不可能长久,只有不堪回首的记忆,才被人屡屡提起,难于忘怀。如果说,这歌声在江上久久不去,那么它一定因为含有莫大的辛酸。我知道这位歌仙的一切事迹。孩子们,为了你们,我一切都知道。

人们说,这位歌仙叫刘三姐,我对这一点没有什么不同意见。大概五百年前,她就住在阳朔白沙镇东头的小土楼里。那时的白沙镇和现在没什么两样:满镇的垂柳在街道到处洒下绿荫。刘三姐十八岁之后,远近的人们才开始知道她,那么我们的故事就从她十八岁说起。

我们的刘三姐长得可怕万分,远远看去,她的身形粗笨得像个乌龟立了起来,等你一走近,就发现她的脸皮黑里透紫,眼角朝下耷拉着,露着血红的结膜。脸很圆,头很大,脸皮打着皱,像个干了一半的大西瓜。嘴很大,嘴唇很厚。最后,我就是铁石心肠,也不忍在这一副肖像上再添上这么一笔,不过添不添也无所谓了,她的额头正中,因为溃烂凹下去一大块,大小和形状都像一只立着的眼睛。尽管三姐爱干净,一天要用冷开水洗上十来次,那里总是有残留的黄脓。

刘三姐的容貌就是这么可怕,但是心地又是特别善良,乐于助人,慷慨,温存,而且勤劳。镇上无论哪个青年穿着脏衣服、破鞋子,她看见都要难受:为什么人们这么褴褛呢?她会把衣服要来给你洗好、补好的。不然她就不是刘三姐了。她总是忙忙碌碌,心情爽朗,无论谁有求于她,总是尽力为之。一点不小心眼,要给人家办的事从来没忘记过。她也愿意把饭让给饿肚子的人吃,如果有人肯吃她的饭的话;不过没有一个要饭的接过她的饭,原因不必再说。

刘三姐有一个优美的歌喉,又响亮又圆润。她最爱唱给她弟弟听,哪怕一天唱一万遍也很高兴。她弟弟是个漂亮的小伙子,小的时候那么依恋她。刘三姐以弟弟为自豪,简直愿意为他死一万次(如果可能的话)。不过她弟弟刘老四渐渐地长大了,越来越发现刘三姐像鬼怪一样丑陋。居然有一天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吃饭的时候,刘三姐照例把盘子里的几块腊肉夹到刘老四的碗里,而刘老四像发现几只癞蛤蟆蹲在碗里一样,皱着眉头,敏捷、快速地夹起来掷回三姐碗里。三姐眼里含着泪水把饭吃下去,跑到江边坐了半天。

她们家还有刘大姐、刘二姐、刘老头、刘老婆几名成员。大姐二姐也是属于丑陋一类的女人,不过不像三姐那么恶心。大姐二姐好像因为长得比三姐强些吧,总是装神弄鬼地做些小动作,好像三姐是一条蛇一样。刘老头刘老婆昏聩得要命,哪里知道儿女们搞什么鬼。

过了不久,刘三姐发现大姐二姐比往日勤快多了,每顿饭后总是抢着洗碗。当时刘三姐并没有怀疑到那方面去。又过了不久,她又发现,她们刷碗时总把她的碗拣出来等她自己刷,并且顿顿饭都让她用那个碗。刘三姐暗暗落泪,但也无可奈何。后来,从大姐开始,都不大和她说话了,和她说话时也半闭着眼睛,捂着鼻子。二姐和刘老四也慢慢这样做了。再后来,刘家的儿女们和三姐一起待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少了。不是三姐回家他们躲出去,就是三姐在家他们不回来。

夏天到了,天气一天天热起来。年轻的人们晚上在家的时候越来越少了。附近的山上,越来越多地响起了歌声。终于到了那一天,传说中牛郎织女要在天上相会的日子。那天下午,地里一个未婚的年轻人都没有了,只剩下了老人和小孩,而年轻人都在家里睡大觉。

到傍晚时分,大群青年男女站在村西头,眼巴巴地看着太阳下山,渐渐地沉入山后了。等到最后一小块光辉夺目的发光体也在天际消失,他们就发出一声狂喜的欢呼,然后四散回家吃饭。

刘老头家里,四个儿女都在狼吞虎咽地把米饭吞下去。不等到屋里完全暗下去,他们就一齐把碗扔下,出了大门。刘老头把大门当的一声关死,落了闸,和老太婆一起回屋睡了。

刘三姐出门就和姐姐弟弟分开了,她沿着大路出村,这时天已经完全黑了。等到她摸着黑沿着一条熟悉的小道朝山上爬时,暗蓝色天空上已经布满了群星,密密麻麻的好像比平时多了五六倍。就在头顶上,一条浩浩的白气,正蜿蜒地朝远方流去。刘三姐爬上山顶,看看四周,几个高大的黑影,好像是神话里的独眼巨人。可是无须害怕,那不过是些山而已。这里的山晚上都是这个样子。

你也许要问,镇上的男女晚上到野外来干什么呢?原来照例有这么个风俗,每年七月七的晚上,青年男女们都到野外来对歌。其实是为了谈恋爱,并不是对缪斯女神的盛大祭祀。

好了,刘三姐在山顶上,稍稍平一平胸中的喘息,侧耳一听,远处到处响起了歌声。难道这里就没有人吗?不对。对面山上明明有两个男人在说话。刘三姐吸了一口气,准备唱了。可是唱不出来。四下里太静了,风儿吹得树叶沙沙响,小河里水声好像有人在趟河似的。真见鬼,好像到处都有人!弄得人心烦意乱,不知准备唱给谁听的。

刘三姐又吸了一口气,甚至闭上了眼睛。猛然她的歌冲出了喉咙,那么响,好像五脏六腑都在唱,连刘三姐自己都吓了一跳。

刘三姐唱毕一曲,听一听四周,鸦雀无声。怎么了?对面山上没有人吗?还是自己唱得太糟?

过了一会儿,对面山上飞起一个歌声:好一个热情奔放的男高音。不过,尽管歌儿听起来很美,歌词可是很伧俗,大意无非是:对面山上的姑娘,我看不到你的容貌,想来一定很好看,因为你的歌儿唱得太好了。

刘三姐脸红了,原来她参加这种活动还是第一次。但是四处黑咕隆咚,很能帮助人撕破脸皮。她马上又回了一首,大意是:我很高兴你的称赞,但是当不起你那些颂词。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和你交个朋友。

对面静了一会儿,忽然唱起了求婚之歌:“七七之夕上山游,无意之间遇良友。小弟家里虽然穷,三十亩地一头牛。三间瓦房门南开,门前江水迎客来。屋后有座大青山,不缺米来不缺柴。对面大姐你是谁,请你报个姓名来。”

刘三姐心里怦怦直跳。她听着对面热情奔放的歌声,心里早已倾慕上了。她生来就不愿意挑挑拣拣,无论吃饭、穿衣,还是眼前这件事情,于是马上作歌答之曰:“我是白沙刘三姐……”才唱了一句,就被对面一声鬼叫打断了:“哎呀,我的妈也!饶命吧!”

这一夜,刘三姐再没有找到对歌的人,开了一夜独唱音乐会。

天亮之后,刘三姐回家吃早饭,看见大姐二姐在饭桌上那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心里更觉得酸楚无比。

从此之后,刘三姐越来越觉得在家里待着没意思,终于搬到镇东面一个没人家的土楼上去了。在那里,她白天在下面种种菜园,天还没黑就关门上楼,绝少见人,心情也宁静了许多。不知不觉额头上数年不愈的脓疮也好了。当然,她绝不是陶渊明,所以有时她在楼上看见远处来来往往的行人,心里还是免不了愁闷一番。她喜欢和人们往来,甚至可以说她喜欢每一个人。无论老人小孩,她都觉得有可爱之处。可是她再不愿出去和别人见面了,尤其一想到别人见到她那副惊恐万状的样子,她就难受。一方面是自疚,觉得惹得别人讨厌,另一方面就不消说了。

就这样,她自愿地关在这活棺材里,就是真正厌世的人恐怕也有心烦的时候,何况刘三姐!到了明月临窗,独坐许久又不思睡的时候,不免就要唱上几段。当然了,刘三姐不是李清照,尽管唱得好,歌词也免不了俗套,唱来唱去,免不了唱到自吹自擂的地方。那些词儿就是海伦、克利奥佩屈拉之流也担当不起。

有一天半夜,刘三姐又被无名的烦闷从梦里唤醒,自知再也睡不成了,就爬起来坐着。土楼四面全是板窗,黑得不亚于大柜中间,她也懒得去开窗,就那么坐着唱起来。哪知道声音忒大了点,五里之外也听得见。正好那天白沙是集,天还不亮就有赶集的从镇东头过。先是有几个挑柴的站住走不动了,然后又是一帮赶骡子的,到了那里,骡子也停住脚,鞭子也赶不动。后来,路上足足聚了四百多人,顺着声音摸去,把刘三姐的土楼围了个水泄不通。谁也不敢咳嗽一声,连驴都竖着耳朵听着。刘三姐直唱到天明,露水把听众的头发都湿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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