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最后传到桂爹手中,他也是翻过来覆过去地看,最后把几样东西一古老地拿走了。拿走就拿走呗,反正大家也看够了。最后发现,那几样东西被桂爹整齐地摆到神龛子前面的木架子上了。
开学在即,行李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半条旧棉胎,旧蚊帐改成小帐子,几件换洗的衣物,一布袋约二十斤大米,粮票和现金贴身放好了。
学校要求尽量带大米去交,但一下子也带不了多少。桂娭就将家里剩下的粮票都给了再春,说:“如果学校不收,就在国庆节期间回来装米。”还有两个大玻璃瓶,里面灌满了今年新晒的豆角干和刀豆丝,都是用了大量猪油煮出来的,在瓶子里结成了白色的一整坨。
一个月十五元钱伙食费,差不多就是一毛多钱一餐,能吃到些什么?桂娭坚持让儿子带两瓶子菜,希望能多少补充些油水。
堂屋的大门洞开,再春睡在架子铺上,月光从门外照进来。新收的夏粮堆在屋子一角,有两只大老鼠一直在偷稻谷藏进洞里。再春就这样隔蚊帐看着,没什么好想的,但就是睡不着。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失眠,却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
月还没沉,天还没亮,但小鸟已经起来了。再春无法入睡,干脆也跟着起来了。他首先再次检查行李,轻手轻脚地避免弄出响声,可等他收拾完了抬头一看,爹娘和大姐新民都站在一边微笑着看着他。他们连早饭都已准备好,什么时候起床的就不知道了。
临出发前,再春将学校和乡政府给的奖品小心放进冬元的书包,他不需要那些东西来作炫耀,但他确实把它们当成了荣耀。把这些都送给正读五年级的妹妹,能鼓励她努力学习不是更好吗?
行李虽然简单,大姐新民还是坚持要送他去车站。车站在烂泥湖新乡政府那头,也是好几公里的路程。再春要先坐车到YY市区,再转车才能坐到石笋中学去。
孩子们长大了,还长时间围在父母身边转,做父母的可能会希望他们能去外面的世界寻找属于他们自己的天地。这种情况在动物世界中非常普遍。但人却不同,因为自己的孩子一旦真正离开父母的羽翼,他们又会心生出千万个不放心,并由此凝结成深深的牵挂。
再春去学校还不到两个月,桂爹桂娭就挂念得不得了,以至于非得给儿子送冬衣去不可了。其实,再春暑假开学的时候,已经把那几件不多的冬衣全带上了。小孩子一个,又能有几件冬衣?又需要几套冬衣呢?桂爹只是想去看看儿子在学校到底过得怎么样罢了。
学生宿舍里,几大排木架子床,都是带上下铺的,一间就住下三四十个人。桂爹挑星期六下午到的学校,到了后就在学校附近转悠,直到学生都放学了,才进校门找儿子。这给了再春一个巨大的惊喜,他压根没想到老爹会来学校找他。刚好有学校附近的同学周末回家,再春就毫不客气地借用了同学的饭盒和床位,也好让老爹实地感受一下他们的学习生活。
晚饭,再春特意为父亲打了一素一荤两个菜:素菜是大白菜煮豆腐,荤菜是削皮肉炒辣椒。做父亲的不停地夸菜好吃。他压根没搞明白削皮肉是什么,这道菜也不是饭堂供应的。附近村民会在家里炒些菜,在学生就餐时间挑过来卖。村民卖的菜便宜、新鲜、分量足。高中三年,再春可没少吃这些菜。
削皮肉其实不是肉,准确讲可以说是猪油渣。食品公司处理收购回来的猪皮,将没剔除干净的肥猪肉削下,熬完猪油后卖出来。村民买回来充当肥猪肉炒辣椒卖给学生。在缺肉少油的年代,那是真正的美味。因为是用快刀从猪皮上铲下来的,猪的毛根会附在肉上,三个紧挨着的小黑点呈品字排列成一组。仔细看,削皮肉上就全是这种排列整齐的小黑点。
有资料说,人一生中要吃掉八公斤动物毛发。再春因这三年高中经历,这一指标怕是要超标了。这些事桂爹不知道,是在他这次来学校的考察范围,但不需要让他知道。
晚饭后,再春陪父亲在学校操场上看了一场露天电影。学校每隔一个星期六放映一场,一场就是两个大片,这是周末留校学生少有的娱乐,刚好也被父亲碰上了。
第二天一大早,桂爹悄悄起床,但还是被再春看到了。他跟着起来,胡乱洗了把脸,到饭堂用四两饭票打了四个馒头,就带着父亲上了学校背后的瑶华山。父子俩坐在山顶啃着馒头,俯瞰着学校周围的山山水水。
学校依山傍水而建,附近就数瑶华山最高。校区坐北朝南,左边是一长条形山脉,蜿蜒起伏,头部一直伸到南边的志溪河边。志溪河水从东南蜿蜒而至,流过学校西南后向北转了个弯消失不见,去势被西边的山丘遮挡住了。南面隔着志溪河有一座平顶的山丘,几乎与其他山体完全隔离开来。后面的瑶华山,刚好伸出两个侧冀将整座学校揽入怀中。
桂爹看得入了神,口中不停地赞叹:“好风水!好风水!真的是好风水啊!难怪这里能出那么多人才!”再春完全看不懂,就算父亲逐一指点给他看也只能是枉费心思。他勉强理解到的是:父亲说这里是一处风水宝地,不是一般人讲的那种适合住人的宅地或者是适合葬人的福地,而是适合读书、做学问、治国家、平天下的帝王之地。
“一般人容易将地理形势往《葬书》上描述的经典格式上套。《葬书》上说:‘地有四势,气从八方。左为青龙,右为白虎,前为朱雀,后为玄武。玄武垂首,朱雀翔舞,青龙蜿蜒,白虎顺俯,形势反此,势当破此。故虎蹲渭之衔尸,龙踞谓之嫉主,玄武不垂者拒尸,朱雀不舞者腾去。’
“这里的山势走向与上面的四势八方完全吻合,所以首先易被人当成丧葬宝地。也有一种说法是人的生死相通,好的葬地也必定是好的宅地。而水流的方向又是只见来路不见去处,典型的聚财形势。
“前人在这里大兴土木,应该是看中了这些因素吧。他们肯定知道,有来水必然有去水,不会因为看不见就没有。而且,这也恰好是这个地方的珍贵之所在,一切物事在循环运转中生生不息和蓬勃发展,它更适合当做兵营或是学校等需要不停有大量人员流动的场所。
“而且,南面的山形明显就是一张几案,与周围四不相连,后面的山形是一把太师椅。太师椅上稳坐的是什么人呢?那里不正是你们的学校所在?那些学生娃都将成为坐到太师椅上的大人物呀!”
再春忍不住想笑,但还是硬生生忍住了。他不想扫父亲的兴,也不想就这样当面去戳穿他,但他还是在心里给父亲的长篇大沦定性了:鬼话一篇。
当然,在春也无法去否认这里自然环境的优美,就搜索枯肠地找到一个词来形容:钟灵毓秀。但再春却发现不知该怎么才能将这个词清楚地讲给父亲听,就只得将杜甫的《望岳》整首背下来,“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诗的第三句“造化钟神秀”指泰山凝聚着大自然的神奇秀美。
结果是,他不理解父亲的“理论”,父亲也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父子之间存在的代沟吗?
要说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掌握和理解,再春肯定是远不及他父亲的。
回到本章开编讲的晓春去当兵的事情。坊间传说晓春是因为被情感所困,才起心要去当兵,以便逃脱那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纠葛。
以晓春的为人,和他那英俊健硕的外表,谦和幽默的性格,当时单位周边的确有好几位姑娘喜欢她。别人的这种喜欢也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传到了他的耳中,但他却并没有真正对那些姑娘们动过心。而且,他从来没有答应过人家,也没有用自己的言语或行为给别人造成过他默许这种关系的误解。
晓春爱好他从事的渔业,对冬季的狩猎尤其喜欢。突然去应征入伍,肯定也是有原因的,因为他喜欢上了汉叔家的二丫头灵嘉。那是一个兰心蕙质的文静姑娘,在亲如一家的两家人频密交往中,爱情的种子就那样悄悄地撒进了晓春心田并生根发芽了。可灵嘉一直在校读书,晓春怕影响了她的学业,强忍着自己炙热的情感没有表露出来。
八三年夏,灵嘉参加高考并顺利考入HUN省财院。晓春一方面为灵嘉考上大学高兴,另一方面,又为自己与心仪的姑娘在文化方面的差异越来越大而默默担忧、伤心。
他读完初中后就辍学了,而且,他也确实不想再回到学校去。要改变现状,要提高自己的文化水平,要增加自己的见识和阅历,晓春选择了去当兵。可供他的选择并不多,参军无疑是他能去年取到的最直接最立竿见影的办法了。
八四年的冬天特别冷,学校就要放寒假了,却一连下了好多天的暴雪。县一中只有一条公路出入,大雪将这唯一的通道彻底封堵死了,学校与外界的交通完全断绝。
都说“北方的雪如沙、如粉”,但具体指的是什么,好多南方人并未真正理解。
北方的雪因为天气干燥,气温低,并不会互相粘连。用手抓起一把拈紧,伸开手,仍然像一把散沙。太用力时也会像人手握住沙子,从手指缝中溜掉。所以北方的雪,很容易被风从地上重新卷起。大风天时,究竟是天上的雪还是地下的雪已然分不清,那种恶劣天气会被人叫做雪炮。
南方的雪是温润潮湿的,滚雪球堆雪人都很容易。用手一握就结成团,孩子们就用那小雪球打雪仗。
这一年益阳的雪可不象往常,全都是如沙如粉的尘土样,被风一吹又沸沸扬扬地飘起,究其原因无非是气温太低。也因为这样,落到地面的雪根本不融化,而是越积越厚。风在地面成了勤劳的搬运工,积雪先填满沟沟壑壑,再填满一切低洼地和背风处,然后就毫无选择的将所有地方的积雪加厚再加厚。
人世间所有的丑陋和肮脏,人生的一切艰难困苦就都毫无例外地掩盖到这洁净的银色世界之下去了。
学校的自来水管道早已冻裂,未裂开的部分也全结成了冰。但那不是最大的问题,舀雪煮水就行。学校储存的萝卜、大白菜被首先吃完,附近的村民也过不来卖菜,接着是做馒头的面没了;坚持了一个星期,大米也剩得不多了,最关键的是燃煤也快告罄。大雪是暂时停下了,但气温并没有回升,平地上都是大几十公分的积雪,融化掉不知要等到何时。
学校领导开会商量,决定放学生们回家,那也是别无选择了。他们将学生按家里区域分成组,指定带队的同学,交待步行回家的路线,吃饱早餐一起开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