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巧兰病了,病得十分厉害。
她以为她要死了,她不想活,只想速死。死了,她的魂就可以追随著元凯的魂了。那时,再也没有人来逼她改嫁,再也没有力量把她和他分开。她想死,求死,希望死,只有死能完成她的志愿。从早到晚,屋子里总有很多的人,母亲,婆婆,娘姨,丫头,仆妇……川流不息的,她们守著她,为她煎汤熬药,延医诊治。她发著高热,浑身滚烫,她的头无力的在枕上转侧。凯凯!凯凯!她不断的呼唤著。哦,你们这些人!这么多的人!你们使他不敢来了!走开吧,母亲!走开吧,婆婆!让他进来吧!让他进来吧!你们都走开,让他进来吧!她不断的呓语著,不停的呼唤著:走开!你们,请你们都走开!让他进来吧!凯凯!凯凯!凯凯!
于是,有这样一晚,屋子里的人似乎都走空了。她昏昏迷迷的躺在床上。于是,她听到了他的声音,低沉的,怜惜的,痛楚的在呼唤著:“巧巧!巧巧!”“哦,是你,凯凯!”她模糊的应著:“你来了!你在哪里呢?”“你看不到我的,巧巧。”
“是的,因为你是鬼魂,”她恍惚的说:“但是,我就快死了,那时,我就会看到你!”
“你不能死,巧巧。”“我愿意死。”“不,你不能!你要振作起来,你要好好的活著,为了我!巧巧!我不要你死!”“但是你已经死了!”“死亡并不好受,巧巧,死亡并不能使你和我相聚,鬼魂的世界是个荒凉的境界!不要来!巧巧!”
“你住在哪儿呢?”“在落月轩,白家枉死的鬼魂都住在那儿。”
“我要去找你!”“不!你不可以!你要活著!我要你活著!”他的声音变得迫促而急切:“听我的话!巧巧!听我的!”“好,我听你。”她迷糊而依顺的说:“但是,活著又做什么呢?”“改嫁!”那声音清清楚楚的说。
像个霹雳,她被震动了,从床上跳起来,她狂喊了一声:
“不!”她喊得那样响,母亲、婆婆、丫环、仆妇们都涌进了室内,母亲赶到床边,按住了她跃动著的身子,叫著说:
“怎么了?巧兰?怎么了?”
“哦!”她如大梦方醒,睁开眼睛来,满屋子的人,大家的眼睛都焦灼的瞪著她,哪儿有凯凯?哪儿有声音?她轻轻的吐出一口气,一头一身的冷汗,“哦,我做了一个梦,”她软弱的说:“一个梦。”母亲把手按在她的额上,惊喜的转过头去看著她的婆婆。
“烧退了呢!”母亲说:“大概不要紧了。”
她失望的把头转向了床里,泪水在面颊上泛滥。是的,烧退了,她将好起来,她知道。因为,他不许她死。
真的,她好了。一个月以后,她已经完全康复了,虽然依旧瘦骨支离,依然苍白憔悴,但是,却已远离了死亡的阴影。韩夫人搬回家去住了,在巧兰病中,她都一直住在白家照顾著巧兰。临走,她对白夫人沉重的说:
“看样子,巧兰心念之坚,已完全无法动摇,我也无可奈何了。她已嫁入白家,算你家的人了,一切你看著办吧!”
“唉!”白夫人叹著气。“我明白你的意思,放心,我疼巧兰像疼自己的女儿一样,我不会亏待她的!”
母亲走了,巧兰又恢复了以前的生活。所不同的,是她开始那样热中的等待著白元凯的鬼魂。每晚,她在桌上准备好笔墨和诗册,要引诱他再来写点什么。深夜,她常凭窗伫立,反复呼唤:“凯凯!进来吧!凯凯!”
可是,那鬼魂不再出现了,似乎知道巧兰在等待著他,而故意回避了。巧兰的心被期待所涨满,又被失望所充溢,她就在期待与失望中徘徊挣扎。无聊的静日里,她常常捧著元凯留下的词,一遍又一遍的阅读观看,尽管那其中的句子,她已背得滚瓜烂熟,但她依然乐此不疲。“芳信无由觅彩鸾,人间天上见应难,”他是明写人鬼远隔,无由相会了。“枕上片云巫岫隔,楼头微雨杏花寒!”他也了解她枕边的思念,和“微雨轩”中的寂寞?噢,凯凯,凯凯,知心如你,为何要人天永隔?她开始常常思索“人鬼”间的距离了,遍翻古来的笔记小说,人鬼联姻的佳话比比皆是。那么,古来的人鬼能够相聚,自己为何无法看到元凯的形态?是了,他是被烧死的,烧死的人已成灰烬,何来形体?但是,他却会写字题诗呵!
她迷失了,困惑了。终日,精神恍惚而神思不属。这样,已到了仲夏的季节。天气热了,巧兰喜欢在花园中散步,吸收那浓荫下的阴凉。一晚,她到正屋去和公婆请过安后,回到微雨轩来,走到那浓荫的小径上,看到几只流萤,在她身边的草丛里飞来飞去,闪闪烁烁的。又看到繁星满天,璀璨著,闪亮著。她不由自主的站住了。跟著她的是绣锦和紫烟,也都站住了。然后,她忽然闻到一阵茉莉花香,那样清清的,淡淡的一阵幽香,一直沁入她心脾,使她精神一爽。她忍不住问:“哪个院子里种了茉莉花?”
“好像是望星楼。”绣锦说。
“咱们去采一点。”巧兰说著,向那方向走去。
“这么晚了,”紫烟说:“还是别去吧!”
“怕什么?”巧兰说,往那方向走去。
两个丫环只得跟著。那茉莉花的香味越来越重,吸引著巧兰,她不知不觉的往前走,到了望星楼,四下找寻,她看不到茉莉花,抬起头来,她正面对著落月轩的方向,霎时间,她浑身一懔,怔住了。远远的,似有似无的,她看到一盏灯笼,摇呀摇,晃呀晃的晃到落月轩门口,略一停顿,那扇禁门似乎开了,灯笼轻飘飘的晃了进去,门又阖了起来。她背脊挺直,四肢僵硬,回过头来,她问丫环们说:
“你们看到什么吗?”两个丫头都俯身在找茉莉花,这时,才惊愕的站起身来说:“没有呀,小姐。”“哦,你们没有看到一盏灯笼,飘进落月轩里去吗?”
“啊呀,小姐!”紫烟惊呼著,她手里也有一盏灯笼,吓得差点掉到地下去。“你别吓唬我们,小姐,那落月轩根本没有人住呢!”“哦,”巧兰怔忡了一下。“我们回去吧!”
回到了微雨轩,这晚,巧兰又失眠了。她不住的想著那茉莉花香,那灯笼,那落月轩,和那两扇禁门。依稀仿佛,她又记起一段似梦非梦的对白:
“你住在哪儿呢?”“在落月轩,白家枉死的鬼魂都住在那儿。”
那么,元凯的魂魄是在那落月轩里吗?那么,那茉莉花香的引诱,那灯笼的显形,是要暗示她什么吗?是要告诉她什么吗?是要牵引她到某一个地方去吗?
她从床上坐了起来,拥衾独坐,侧耳倾听。夜深深,夜沉沉,暗夜的窗外,似乎包含著无穷的神秘。她倾听又倾听,于是,忽然间,她又听到了那悠长而绵邈的叹息,自她病后,她就没有听过这叹息声了!这像是最后的一道启示,在她的脑海中一闪,她迅速的,无声息的冲到了窗前,低声的,幽幽的说:“我懂了!凯凯!我来了,凯凯!等我,凯凯!”
穿好了衣服,系好了腰带,没有惊动任何一个丫头佣妇,她拿著一盏灯笼,悄悄的,悄悄的溜出了卧房,再溜出了微雨轩。然后,她坚定的、轻快的、迅速的向那落月轩走去。
八
灯笼的光芒暗淡而昏黄,静幽幽的照著前面的小径,露水厚而重,濡湿了她的鞋子和衣襟,她急步的走著,衣裾在碎石子的小径上父的擦过去,她走著,走著,走著……忽然,她站住了,在她身后,似乎有个奇怪的声音在跟踪著,她骤然回头,举起灯笼。哦,没有,除了苍松古槐的暗影以外,她看不到任何的东西。她继续向前走,那股茉莉花香又扑鼻而来了,她深吸了口气,加快了脚步子。
在她身边的树丛里,忽然传来一声树枝的碎裂声,她吃了一惊,怯怯的回头张望。没有,依然什么都没有。那是一只猫,或是别的动物,这古园里多的是鸟类和松鼠。她振作了一下,低声自语的说:“你不能害怕!你必须往前走!只有这样,你才能见到凯凯!”她继续走去,那茉莉花香越来越浓了,她走著,走著,然后,她终于停在落月轩那两扇禁门的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