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由地想起在景德镇的初见。
那时,台上正讲着他和小神爷背道而驰的故事,台下小神爷为他据理力争,而他隐于幕后,局外旁观,面对黑的白的数之不尽朝他飞来的评价,仿若一团悠悠的云,遥不可及。
静水流深,悲喜不论。
那是吴嘉第一次从一个男子身上体会到心脏被收紧的感觉。
“爹,他受了很严重的伤,你一定要帮帮他。”
“你还说?这么大的事,你们兄妹竟敢瞒着我!”
吴方圆猛然一拍桌子,上等的红木案几跟着震动,起先堆成一摞的文书腾空而起,又凌乱四落,怎一个狼藉可言。
吴嘉从没见他发这样大的火,被吓得连连后退。
“事发突然,哪来得及提前知会您。再说了,我、我们也怕您考虑太多,不肯援手。”
“考虑太多?你说说,我能考虑什么?”
“您毕竟是官场中人,这事儿多半和阉党脱不了关系,万一您不想惹麻烦,想、想明哲保身呢?”
“明哲保身?呵,现在我就不需要明哲保身了吗?”
吴嘉喏喏:“救都救了,爹,您已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吴方圆气得叉腰:“我怎么养了你们这对兄妹,净给我惹麻烦!”
人是在景德镇没的,说到底隶属江西,往大了说,一应民政皆事关布政使司。吴家正和孙家议着亲呢,这事儿到底该不该知会孙旻一声?倘若不知会,又该如何处理?
“他现在是何打算?”
“我也不知。”
“那你是何打算?”
“女儿、女儿想着,先治好身上和脸上的烧伤要紧,如若不然,他怕是连那道门槛都跨不过去。”
别说区区二十出头的少年儿郎了,便似他这般历经千帆的,若遭人如此祸害,也难跨过心里那道坎。意志稍差些的,救不回来是多数,即便救回来了,恐怕也早就一死了之了。
吴方圆心有戚戚,平复下情绪后,对吴嘉道:“明日我随你去庄子上一趟,我要见见他。”
这时的徐稚柳还不知道,吴家兄妹偷藏他于庄子的事情已然败露,日日在窗前翘首等着景德镇传来信儿。
面对这张音容俱毁的脸,他依旧有种说不出来的恐惧。
似乎恐惧和不能接受、难以面对的并非毁容这件事本身,而是藏匿于毁容或身死背后的阴谋、虚伪,亦或可能错付的真心。
他一向是个善于思考和计划将来的人。过去许多年,为了能堂堂正正替父亲翻案洗刷冤屈,他没有一日不在筹谋。他的脑子可以分成两瓣,一瓣用于处理窑务,一瓣则在计划退路。
每次完成一步,下一步甚至下下一步的安排就已在实施了。
然而这次,他完完全全丧失了思考的能力。他完全不敢分析和判断背后那张黑手会是谁,不敢在没有定案的前提下,设想一点那人的不好,哪怕只动个念头都不行。
一想起她,他就会痛。
那唯一一块完整的,没有腐败的肉,既是软肋,也是鸩毒。
次日午后,吴方圆抵达庄子,在梁伯的引路下,见到了正在竹屋后高地上读书的徐稚柳。
远远望去,少年人手执书卷,负手立在溪岸旁,寒风从旷野袭来,挥斥着凛冬的权力,嘶吼怒号,而他专注一处,心无旁骛。彼
时茂林深篁,涧水潺潺,山水之间,吴方圆忽而有种恍惚感,似回到年轻时候,看到了昔日故友——有匪君子,渊渟岳峙。
只这么看着,就知不俗。
徐稚柳听到动静转身,也第一次看清了和好友长相有八分相似的吴方圆。
因祖上都是塞北马背上的功臣,吴方圆和吴寅身量都极为高大,吴寅肤色虽深了些,但剑眉星目,五官硬朗,勉强算个俏佳郎。
吴方圆则生得草率些,方脸盘,悬胆鼻,乍一看气势唬人,颇有几分关公之威,细看又笑纹极深,有弥勒之风。
尤其今日不上朝,他穿了一件暗花纱常服,更衬得他魁梧方正,和方圆沾不到一点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