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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交(第2页)

姨妈和袁校长迫不及待地爬到座位上,最后我也爬了上去,系好了皮带。我闭上眼,等待那一声致命的轰响,在心里不停地说:“啊,死也不过如此可怕吧!”

经过了漫长的等待,电车还是停在轨道上。在我前面,姨妈和袁校长已经在解下安全带下车了。这是怎么回事呢?

往回走的路上我突然发现游乐场里头有那么多的人,他们一脚一脚地踩在我的布鞋上,踩得我不住地发出尖叫。姨妈和袁校长镇定地走在我的前面,不时地交头接耳。我一抬头,赫然看见空中列车轰隆隆地朝我压过来,我短时内失去了知觉。

“小妹啊,你还想再玩一次吧?”姨妈捏了捏我的手心。“不!不!”我惊恐已极地说。

姨妈和袁校长都笑起来了。

“她应该多来这里玩玩。”袁校长说,“我和你的心脏病都是被空中列车治好的,真是激动人心的体验啊。”

我一点都没体会到乘坐空中列车的刺激,我自卑地落在两位老人的后面。出了游乐场的大门,我想回家,姨妈拖住我,说还要到袁校长家去吃饭,因为袁校长为请我和姨妈吃饭做了好长时间的准备。我听了感到很吃惊,原来这位老校长一点都没忘记我。于是我脑海里模模糊糊地浮出一个场面。那是夏天,烈日高照,我在学校操场上跑呀跑的,跑了一个小时了,身上的汗都快出完了。我是唯一体育考试不及格的女生,班主任似乎是为了讨好校长,就反复训练我。她和校长站在树阴下,看我跑了一圈又一圈。开始我还能看见那两个白衣青裤的女人,后来我眼里就什么都一片模糊了。我是慢慢倒下去的,有种解脱感。

我们经过操场的时候有很多学生在后面跟着我们,他们称袁校长为“老太婆”,称姨妈为“厨娘”。

“老太婆今天要请客了啊,真稀奇!”

到我们进了屋,关上了门,他们还不放过,在门口叽叽喳喳的。

袁校长家里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只有当你在木沙发上坐久了时,才会感到光线暗淡的房内有股阴沉之气。一会儿饭菜就上桌了,我们三个人围坐在小圆桌旁吃了起来。菜很好,很别致,都是主人自己制作的腊味,一碟一碟地堆满了桌子。我没想到身为校长的单身老太婆还有这份持家的本事。后来又喝了甜酒和白酒,三个人都喝得脸上红彤彤的,我担心自己和姨妈要喝醉了。姨妈不听劝,说:“一辈子也难得聚这么一回。”

三杯白酒下肚,对面老太婆下垂的眼梢渐渐往上吊起来了。直到这个时候,往昔的那张脸才隐约地闪现于我眼前。也许因为我自己已经醉了?

“卢小非呀,”她叫出我的名字,“你总算熬出来了嘛。那一回在操场上,我可是为你捏了一把汗啊。你的那位班主任真是煞费苦心。现在啊,再也找不到那么敬业的教师了。”

“我的班主任,她还好吗?”我想把话岔开,因为实在不愿回忆那个夏天的事。

“她不好。这样的人好得了么?她患了癌症。”

“哦——”我看着校长说不出话来。

门外爆发出大笑,一个男孩尖着嗓门喊道:

“癌症病人啊——癌症病人!”

袁校长并不因此发窘,还是严肃地瞪着我,使我有种无处可逃的感觉。我在心里暗暗埋怨姨妈,可是姨妈慈祥而鼓励地向我微笑,静静地坐在那里吃菜,一脸满足的表情。

“我倒是希望学生们来闹一闹,这里太寂静了。”

袁校长说这话仿佛是为自己辩护,她又往口里倒了一小杯酒。

我本来还想问袁校长一些事情,但袁校长喝了酒之后就站起来说她困了,然后就到后面房里睡去了。姨妈红着眼睛,还在喝瓶里剩下的酒。

“你们的校长啊,我还从来没见过她像今天这么幸福呢。”

“幸福?”

“是啊,幸福。你、你就是她的未来。一个人,看见自、自己的未来,这辈子就无所求了啊。有十、十多年了,她在远处看着你,哈哈!”

“我不明白。”我皱着眉头说。

“你、你不明白就算了,去、去问门口的大槐树吧。”

姨妈说完这句话就往桌上一趴,打起鼾来。这时我才发觉自己一点都没有醉。

我该怎么办呢?两个老的不管不顾地睡着了,抛下我一个人面对一桌残酒剩菜。一个念头在我脑子里一闪,我马上站起来往外走。

我穿过操场,上了大路,远远地看见轮渡码头。我心里有种复仇似的快意。既然姨妈可以出于某种秘密的目的将我骗到袁校长家里来,我不告而辞也就算不得什么不礼貌的举动了。

船上还是那么人挤人,所有的人都很强硬,没人愿意让步。于是我的脚又被人踩了好几次。我甚至闻得到自己鼻孔里呼出的酒气。对面的一名妇女谴责地看着我,她的脸十分面熟,是不是同那小学有关呢?

我常常想,姨妈是个有信念的人。她坐在二十层楼上的公寓里,手里织着毛活,两眼不知疲倦地观察着下面的游乐场。我不知道她这样做已有多久了,至少有十几年了吧。她眼里的游乐场绝不是我眼里的游乐场,我隐约地感到那是她生命中的一个演习场所。空中列车上的那一幕充分地证明了我只是一个局外人,因为我在原地未动。也可能因为我在原地没动,我才成了姨妈和袁校长的参照物?我就是未来,不管我干出什么事来。都是她们所盼望的?有信念的人真幸福啊。而我,坐在河东的平房里,细细地琢磨着姨妈的生平,驱不散心中的茫然。

也许,母亲和姨妈并不是真的不和,她们之所以要在老年分开,是为了更好地惦记对方。当我接电话时,与其说是姨妈和我通话,不如说更像是姨妈通过我在同母亲通话。有时甚至可以说是她在同死去的父亲通话。我至今记得那一天母亲在半夜起来同人打电话的事,当时母亲是多么激动啊!她放了电话去睡,然后又起来打,一共打了三次。现在,姨妈大概也在半夜接到过那种电话吧。想到这里我身上便有些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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