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家门的时候,乔麦子忽然地来了蛮力,一只小手死死地抠住门框,声嘶力竭地叫:“不回家!不回家!”她的双脚用劲踢罗想农的腿,小脸胀得像只紫痂子,血管一根根地暴突着,感觉眼睛鼻子都要胀破了一样,血都要胀得冲出来一样——她打死不肯再进罗家的门。
杨云闻声奔出来,一把将乔麦子从罗想农怀里抠过去,二话没说,抱着她就往门前河边走。她坐在河坡上,把乔麦子横抱在怀里,像抱一个吃奶的婴儿一样,摇晃着,不住声地嗫嚅和重复着:“好的,我们不回家,我们不回家,我们一定不回家。”
她的头发披下来,遮住她的大半个脸,瘦削的双肩前后摇动,从背后看起来,就像坐在小船上划桨。罗想农猜测她现在脸上是什么样的神情:悲愤?欣喜?伤感?或者是百感交集?不管怎么说,是他替母亲找回了乔麦子,虽然他被小姑娘的一番挣扎弄得精疲力尽了,心里却是开心的,甚至是有一点点甜蜜满足的。
因为乔麦子死活不肯再进罗家的门,杨云毫不犹豫地做出决断:她要带着乔麦子离开家,住到乔六月的家里去。那间大房子至今还空着呢,农场里谁也不敢做主把房子收回去,不落忍也没必要,所以杨云住进去的话,床铺什么的都现成。
也可能,她离开罗家园的心思早就有了,从他们结婚的头一天就有了,如今是乔麦子给了她一个好机会,她可以走得一无反顾坚定决绝。
她回家收拾自己和乔麦子的东西,衣服鞋袜,零头碎脑。罗家园一声不响地站在旁边,脸颊痉挛着,两手哆嗦着,一句话阻拦她的话都说不出。可怜的丈夫也是可怜的父亲,这一刻,他可能悔死了当初在牛棚里的私字一闪念。
杨云收拾完了东西,用两大块包袱皮扎起来,放在光溜溜的床板上。她直起腰,掠一下额前的短发,眼睛盯住墙角边惊恐不安的两个儿子。“你们两个,跟我还是跟他?”
“他”指的是罗家园,再清楚不过。
像是一大块钢板突然砸在罗家兄弟面前,“咚”地一声闷响,挟着疾风劲土,惊心动魄。跟父亲还是跟母亲?天哪这真是个大问题,他们之前都还没有想到呢,还没有料到自己会面临这么一个艰难抉择呢。罗想农已经十九岁,罗卫星也是十四五岁懂事的年龄,他们居然会被问到:跟父亲还是跟母亲?
罗卫星首先开口,他从眼梢里瞭一下父亲,又瞭一下罗想农,蚊子一样哼出声:“我想跟妈走。”
罗想农料到是这样,罗卫星从来都是杨云的乖儿子,他怎么可能离开他的庇护人呢?
他扭头看罗家园。父亲也在回望他,眼巴巴的,带着乞求和悲伤的。父亲这两年老的真快啊,他简直老成一个皮壳壳了,整个人都皱缩了,变小了,成了一枚脚碾就碎的干核桃了。如果他也走,离开这个家,父亲会怎么样?他如何才能够活下去?
他在喉咙里轻轻地咽下一口唾沫,简单地说了三个字:“我跟爸。”
他完全知道这三个字的份量。三个字,把他和母亲之间脆弱的平衡再一次打破了。他重新成了一个可耻的背叛者。这是他的选择,一个成年儿子的决定。
可是,如果不是这么做,他又能怎么样?他还能怎么样?
罗家园的眼睛里,已经流出两行浑浊的泪,两条亮晶晶的爬虫一样的,蜿蜒在他的老脸上。
夏天,菜园子里的西红柿熟得飞快,早晨上工才摘完一大箩筐,下午枝头上又红了一片。这东西不是馒头,吃多了倒牙,泛酸,老妇女们宁肯摘青豆角解馋,也不去碰那些叫人口吐酸水的西红柿。她们支派罗想农去干那个活儿。“规矩是准吃不准带,你就拣那熟透的吃,敞开了吃!”她们怂恿他。
罗想农没有照她们说的做。他不碰那些西红柿。如果他想吃,他会掏一毛钱,到会计那儿买。一毛钱能买满满一脸盆。老妇女们拉长了脸,冷冷地看着他掏钱。她们觉得杨医生的儿子缺心眼。一毛钱拉开了他和她们的距离,他感觉到自己的被孤立。
更多的时候,罗家园塞给他钱,让他买了时新的瓜果菜蔬送到杨云那边去。罗家园的工资高,罗想农也已经拿上了十五块钱的学徒费,他们的日子很宽裕。而杨云那个家,一个女人养两个半大不小的上学的孩子,显然是吃力。
罗想农明白父亲的意思,隔三差五就要在两个家庭之间做搬运工,把吃的用的往那边送。他像一头负重的小公牛一样,背着掮着,满头大汗地进门,在母亲鄙夷的目光中卸下东西,嗫嚅地声明:“我的工资买的。”
他怕母亲拒绝父亲的资助,而他,怎么说也是杨云亲生的儿子,孝敬母亲抚养弟妹是天经地义的事。
开头杨云拒绝过,可是罗卫星的骨气没有她那么硬,妈妈不在家的时候他会自作主张收下东西。也有时候他主动跑回父亲家里,吃了喝了再装上点什么东西带给乔麦子。杨云看在眼睛里,可怜长身体的孩子需要营养,慢慢就默许了这样的接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