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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部分(第1页)

凶手,亦要查个明白;房子被烧,亦得有人放火。你们快快查出人头,我老爷立刻等着办呢。”众人听了,面面相觑,一句对答不上。老爷便说:“你们暂且下去,想想再来,或者一时忘记也论不定。”众人退下,七嘴八舌,议了半天,毕竟未曾说出一个人来。那个女儿被人家强奸的,听说要验,尤其不肯。因此闹了半天,竟其不能重新上堂禀复。

且说庄大老爷所拟的招告告示贴出之后,四乡八镇得了这个风声,那些被害人家谁不想来告状,半日之间,衙前聚了好几百人,为首的还是两个武秀才,闹烘烘的一齐要见本官。庄大老爷得信之后,知道人多难以理喻,便吩咐开了中门,请这两位武秀才内庭相见。起先这两个武秀才仗着人多,都是雄赳赳,气昂昂,好像有万夫不当之勇,及至听到一声“请”,又见本府衣冠迎接出来,大堂两边,自外至内,重重叠叠,站立着无数营兵、衙役,到了此时,不觉威风矮了一半。众人见他两位尚且如此,大家也无甚说得。跟了进来,一齐站在大堂院子里,不敢多说一句话。庄大老爷把两个武秀才迎了进去。他两个见了父母官,不敢不下跪磕头,起来又作了一个揖。庄大老爷奉他两位炕上一边一个坐下,茶房又奉上茶来,弄得他二人坐立不安,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想要说话,不知从那里说起。那个坐首座的,不觉索索的抖了起来。庄大老爷不等他开口,依旧做出他那副老手段来,咬牙切齿,骂这些兵丁伤天害理,又咳声叹气,替百姓呼冤。两个武秀才听了,直觉他俩心上要说的话,都被大老爷替他们说了出来,除掉诺诺称是之外,更无一句可以说得。主大老爷立刻逼着:“快快出去查明受害的百姓,赶紧指出真凶实犯,本县立刻就要办人!”两个武秀才坐在上面实在难过,巴不得一声,马上辞别下来。庄大老爷仍旧送到二门。他俩会到众人,正在商议办法;又会见刚才过堂下来的一班人,彼此见面,提及前事,亦因不能指出人名,不能回复。正在为难的时候,里头知县又挂出一扇牌来。众人拥上去看,无非又是催促他们赶紧查齐人证,以便从严惩办的一派话语。众人看了,真正满肚皮冤枉,却是寻不着对头。而且人命关天,非同儿戏;倘若冤枉了人,做了鬼要来讨命,那却更不是玩的,因此又议了半天,仍旧是一无头绪。

一霎时又听得里面传呼伺候老爷升坐,要提先来的一班人审问。众人无奈,只得仍到堂上跪下。庄大老爷便换了一副严厉之色,催问他们:“查出人头没有?有无证见?”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仍然是无辞以对。庄大老爷便发话道:“本县爱民如子,有意要替你们伸冤,怎么倒来欺瞒本县?这还了得!现在你们的状子都在本县手里,已经禀过统领。统领问本县要证见,本县就得问你们要人。你们还不出人来,非但退回刚才发给你们的抚恤银子,还要办你们反告的罪。你们想想:杀人放火,强奸妇女,是个什么罪名!你们有几个脑袋?已经有冤没处伸,如今还经得起再添这们一个罪名吗?本县看你们实在可怜得很,怎么不弄明白就来告状?”众人一齐磕头,没有话说。庄大老爷只是逼着他们快说,叫他们赶紧指出人头,无奈众人只是说不出。庄大老爷发狠道:“你们到底怎样?若照这个样子,叫本县怎么回复统领呢!现在只有一条路,要你们指出人头,立时三刻正法;除了这一条,就得办你们诬告。”众人听得如此说,一齐跪在地下求饶。庄大老爷见他们害怕,越发得计。一回说,要解他们到统领船上去,一回又说,既然没有凭据,刚才的银子都不该领,要他们一齐退出来。众人不肯,只是哭哭啼啼的在地下磕头。庄大老爷道:“我想你们这些人,可怜呢果然可怜,然而又可恨之极!既要伸冤,为甚么不指出真凶实犯,等我办给你看?现在弄得有冤没处伸,还落一个诬告的罪名!幸而本县晓得你们的苦处,若是换了别人,你们今天闯的这个乱子可不小!现在你们想怎么样?说了出来,本县替你作主。”众人道:“小的们还有甚么说得!小的是大老爷的子民,只要大老爷痛顾小的们一点,就是小人们重生父母了。”庄大老爷听了,也不言语,皱了一回眉头,方说道:“这事叫我也为难。现在放你们容易,但是统领跟前我要为你们受不是的。”众人只是磕头无话。

庄大老爷又问:“房子烧掉,小工杀掉,东西抢掉,可是真的?”众人道:“是真。”又问:“强奸妇女可是真的?”那个老婆、女儿被兵强奸的人,只是淌眼泪,不敢回答。庄大老爷道:“现在我只有一个法子,给你们开一条生路,非但不办反告的罪,还可以安安稳稳得几两抚恤银子。”众人一听大老爷如此开恩,又一齐磕头。庄大老爷道:“这些事情本县知道全是兵勇做的,但是没有凭据怎么可以办人?现在要替你们开脱罪名,除非把这些事情一齐推在土匪身上,你们一家换一张呈子,只说如何受土匪糟蹋,来求本县替你们伸冤的话。再各人具一张领纸①,写明领到本县抚恤银子若干两,本县就拿着你们这个到统领跟前替你们求情。倘若求得下来,是你们的造化,求不不来,亦是没法的事。”众人说:“大老爷替我们去求统领大人,是没有不准的。”庄大老爷道:“那亦看罢了。但是一桩:你们遭了土匪的害,统领替你们打平了土匪,你们做百姓的也总得有点道理。”众人还当是统领要钱,一齐哭着说道:“小人们遭了土匪,一家家家破人亡,那里还有钱孝敬统领大人!求大老爷开恩!”庄大老爷道:“统领大人那里稀罕你们的钱!临走的时候孝敬几把万民伞,不就结了吗?一个人能出几文钱?”众人听了,又一齐叩头,谢过大老爷的恩典,下去改换呈子,并补领状。

①领纸:指收条。

头一帮人发落已毕,再发落后头一帮人。后头一帮人也是没有真凭实据的,看见前头的样子早已胆寒。庄大老爷本来也想当堂发落的,因见人多,恐怕滋事,仍旧退堂,叫人把两位为首的武秀才叫了进来;又叫这两个秀才转邀了十几个耆民,一齐到大厅相见。两个秀才见过官的了,几个耆民见了官都瑟瑟的抖。庄大老爷安慰他们,让他们坐了讲话。当下先对两个武秀才说道:“今天简直把本县气死!可恨这些人,既要伸冤,又指不出真凭实据。不问张三、李四,你想本县能够乱杀吗?就是本县肯帮着他们,替他伸冤,怕上头也不答应,非但不答应,一定还要本县拿人,办他们的诬告。你说冤不冤!本县实在可怜他们,所以才替他们想出一个法子,非但不办罪,而且每人反可落几两抚恤银子。我亦总算对得住你们建德的百姓了。”两个秀才齐道:“蒙老父台这样,真正是爱民如子。”众耆民亦不住的称颂青天大老爷。

庄大老爷方才言归正传,问两个秀才道:“你二位身入黉门,是懂得皇上家法度的。今番来到这里,一定拿到了真凶实犯,非但替你们乡邻伸冤,还可替本县出出这口气。”两个秀才胀红了面,一句回答不出,坐在那里着实局促不安。庄大老爷又向几个耆民说道:“你们几位都是上了岁数的人,俗语说道,‘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像你诸位一定是靠得住,不会冤枉人的了?”岂知几个耆民,在乡下时,虽然众人见了他们惟命是听,及至他们见了官,亦变成了没嘴葫芦。庄大老爷说一句,他们答应一句。及至问他究竟,依然是面面相觑,默无声息。庄大老爷诧异道:“怎么诸位一声不响呢?本县是个性急的人,只要诸位说出人头,本县恨不得立时立刻办人。”众人依然无语。庄大老爷故意踌躇了半天,又问了好几遍,见他们始终不说,庄大老爷才把脸一板道:“这是甚么事情,也可以闹着玩的?他人犹可,你二位是有功名的人,诬告一个罪、硬出头一个罪、聚众一个罪、吵闹衙门一个罪。知法犯法,这还了得!”两个秀才听到这里,早已吓死了,连忙拍落托跪在地下:“求老父台高抬贵手!武生们是不识字的,不懂得道理。此番回去,一定安分用功;倘有不好事情传在老父台耳朵里,两桩罪一块儿办。”说着,又迭连绷冬绷冬的磕响头,连着几个耆民也都跪下了,齐说:“情愿叫来的人都回去,求大老爷别动气!”

庄大老爷看了,肚皮里着实好笑,却忍住不笑,忙用手扶起两个秀才,叫众人一齐归坐。又拿腔做势,扳谈了好半天,准把几个耆民开释无事;两位秀才暂时留在城里,听候统领的示下,众人感激不尽,却把两个秀才活活吓死!庄大老爷又会卖好,向众人说道:“你们出去先传谕众百姓,叫他们各自回家。不日本县亲自下乡踏勘,果然受了糟蹋,还要抚恤他们。”众人听了越发感激。两个秀才却吓的面色都发了白了,不觉又一同跪下叩头求饶。庄大老爷只是头朝上仰着天,一手拈着胡须,慢慢的说道:“诬告大事,本县担不起这个沉重。”众人见大老爷如此说法,以为这事不妙,连忙又一齐跪下,磕头如捣蒜一般。庄大老爷道:“你们众位是无知愚民,情有可恕,他二人身入黉门,那有不知王法的道理。本县并不难为于他,把他送到学里,交待老师,且等本县见过学宪①再作道理。”两个秀才一听要禀学宪,更吓等魄散魂飞,恐斥革功名,失了饭碗,因此更哀求不已,众人又再四环求。庄大老爷一想,架子已经摆足,乐得顺水推船,便对几个耆民道:“百姓的苦处,本县一概知道,早晚自有抚恤。他们做秀才的人,亟应谨守卧碑,安分守己,现在事不干己,胆敢硬来出头。他在本县面前尚且如此,若在乡下,更不知如何鱼肉小民了。所以本县也要留他在这里,访问访问平时有无劣迹再办。现在既然是你们一再替他求情,本县就给你们个面子,暂时交你们带去。以后本县要人,必须随时交到,倘若不交,惟你们是问。但不知你们可能替他做个保人不能?”众人齐说:“愿代具保。”庄大老爷听了无话。两个秀才同了众人又一齐谢过,方才起来。

①学宪:即学台,宪是对长官的尊称。

代书早已伺候现成,立刻就在厢房里把保状先写好。又补了两个公呈:一个是禀告土匪作乱,环求请兵剿捕;一个是感颂统领督兵剿匪,除暴安良,带述百姓们的苦处,顺便禀求赈抚的话头。起先几个乡下人还不肯如此写,齐说:“我们大老爷是好的,很体恤我们子民。统领的兵一个个无法无天,我们的苦头也吃够了,实在说不出一个‘好’字。”庄大老爷又私底下叫人开导他们道:“你们众人呈子上不把统领恭维好,这抚恤银子他如何肯发?你们既然没有凭据,伸不出冤,何如每人先拿他几个现的呢?你不如此写,老爷到统领跟前也不好替你们说话。若把老爷弄毛了,他一动气,要顶真办起来,你们吃得住吗?”众人听了方才无话,只得忍气吞声,由着代书写了出来,又一个个打了手印,然后送庄大老爷过目。庄大老爷见两帮人俱已无话,然后一并释放他们回去。

一天大事,瓦解冰销,心上好不自在,立刻袖了禀词、结状,出城来见统领。统领问知端的,不胜感激,便说:“应该赈抚多少银子,老兄只管禀请,兄弟立刻核放。这个将来可以报销的。”当时就留他吃饭。一头吃着饭,问他:“到任有几年了?”庄大老爷回称:“两年多了。”又问:“老兄做了这许多年实缺,总该应多两个?”庄大老爷回道:“卑职前头的空子太大了,人口又多,虽然蒙上宪栽培,做了二十三年实缺,非但不能剩钱,而且还有三万多银子的亏空。不过有个缺照在那里,拖得动罢了。”胡统领道:“做了二十三年实缺尚且不能剩钱,这就难了!”庄大老爷道:“有些钱卑职又不肯要,所以有几个缺,人家好赚一万的,到了卑职手里只好打个七折。而且皓职应酬又大,有些事情,该垫的,该化的,卑职多先垫的垫了,化的化了,将来人家还不还,一概置之脑后,所以空子就越弄越大了。”胡统领道:“我这回事极承老哥费心,,断不好再叫你垫钱,总共发了多少抚恤银子,你尽管到我这里来领。倘你若要用,或者多支一万、八千都使得,将来总是这一笔报销罢了。”庄大老爷道:“蒙大人体恤,卑职感激得很!抚恤乡下人不过三两吊银子,卑职情愿报效。至于大人这里,卑职已经受恩深重,额外的赏赐断不敢领。既蒙大人栽培,卑职自己年纪已不小了,也不能做甚么事情,卑职有两个儿子,一个兄弟,一个女婿,将来大案里头倘蒙大人赏个保举,叫他们小孩子们日后有个进身,总是大人所赐。”说毕,请了一个安。胡统领一面还礼,一面说道:“这事容易得很,立刻叫他开履历。”庄大老爷回称:“明天开好再呈上来。”

列位看官须知:胡统领身为统兵大员,不能约束兵丁,以致骚害百姓,倘被百姓告发,他的罪名可就不小。现在被庄大老爷施了小小手段,乡下人非但不来告状,不求伸冤,而且还要称颂统领的好处,具了甘结,从此冤沉海底,铁案如山,就使包老爷复生,亦翻不过来。这便是老州县作用,胡统领怎么能够不感激!在他的意思,原想借着抚恤为名,叫庄大老爷多支一万、八千,横竖是皇上家的国帑,用了不心疼的,乐得借此补报庄大老爷的情。谁知庄大老爷这笔款项情愿报效,只代子弟们求几个保举,更是惠而不费之事。将来造起报销来,还可同庄大老爷说通,叫他出张印领,仍可任意开支,收入自己私囊,所以愈觉欢喜,立时满口答应。又问他如要随折,一个名字尚可安放。庄大老爷重新请安谢过。想想两个儿子,二少爷是姨太太养的,未免心上偏爱些。今年虽只有十二岁,幸亏捐官的时候多报了几年年纪,细算起来,照官照①上已有十七岁了,当下便把他保了上去。统领应允,又说了些别的闲话,方才辞别回城。

刚刚走进衙门下轿,只见门上拿着帖子来回,说是:“船上鲁总爷派了两个兵押着一个伴当②到此,请老爷审办,说是伴当做贼,偷了总爷二十块洋钱。”庄大老爷道:“我今天忙了一天,那里还有工夫管这些小事情。但是鲁总爷的面子,又不好回头他,且收下押起来再讲。”二爷答应了一声“是”,出来吩咐过,拿一张回片交给来人。因为送来的人是要当贼办的,所以就交代给捕快看管。

①官照:也叫部照,捐官的执照。

②伴当:仆从。

原来鲁总爷这个伴当姓王名长贵,是淮安府山阳县人,同鲁总爷还沾点亲。总爷做了炮船上的帮带,照应亲戚,就把他提拔做了伴当,吃了一份口粮。只因这王长贵生性好赌,在炮船上空闲下来就同水手、兵丁们要钱。无奈他赌运不佳,输的当光卖绝,只剩得一条裤子,一件长衫没有进当。现在十月天气,在河底下北风吹着,冻得索索的抖,他还是不改脾气,依然见了赌就没有命。他总爷虽是当了帮带,究竟进项有限,手底下不甚宽余。自从到了严州以后,忽然阔绰起来,腰包里时常叮铃当啷的洋钱声响,今天买这个,明天买那个。有天晚上,还要偷到“江山船”上摆台把整饭,请请朋友。王长贵就疑心他:“怎么到了严州,忽然就有了钱了?”留心观看,才见他时常在随身一只小衣箱里头去拿洋钱。合当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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