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毛打着结垂落在身侧,身体两侧喘气的动作也能看到,一吸一张,一吸一张,好像肚子里装着一个活物。
卷曲的羊毛遮住了羊眼,由于逆光,小康看不到羊的眼神。羊的脖子缓缓摆动着,嘴巴不停地蠕动,咀嚼草料。
咩咩咩——羊叫了起来。风将卷曲的羊毛拂起,露出了羊眼。羊的眼神无法形容,乌黑的眼球四周渗着血丝,一种茫然悠远的目光。
沙矮子站在栅栏外面,笑嘻嘻地看着。
小康和公羊比起来,显得很单薄,咔叭一下就能捏死。可他一直活着。一年前,小康成了孤儿,沙矮子记得他那时的模样,野地里乱跑,饿昏了,抓着苞谷杆乱啃,但他从来不偷东西。
小康家原本就是外来户。那年秋天,他随着爸爸和妈妈走进村子,妈妈抱着他,他睡在襁褓里。不久,小康的叔叔也来了,再往后,他妈妈和叔叔毒死了他爸——至于为什么,村里有很多版本,有人说他爸得了一种疯病,有人说他妈妈是潘金莲转世,有人说他叔叔就是阎王派来的亲善大使……
莽村的姓氏比较杂,传说汉朝大将霍去病征讨匈奴时,途经荒野,一些伤兵和难民留了下来,组成村庄。不知什么缘故,村里的很多人,一直都对小康有种排斥力,他成为孤儿之后,这种敌意似乎更强了。
但留下的娃子好歹是条命,不能就这么死了。小学校的宋先生本来要领回家的,可他家里有个瘫瘫老爹,他媳妇又是个恶婆娘。
于是村长提议,一家一个月轮流照管小康,有人不同意。村长又说抓阄,正在吵闹,沙矮子忽然站出来,勇敢地收留了小康。
村里人都觉得很震撼,沙矮子突然变成“私立收容站”站长,真是鸟大了,什么林子都有。
不过鸟人自有鸟人的生活方式,沙矮子成了小康的干爸。
沙矮子承诺要一辈子照顾小康,不离不弃,在那孩子最黑暗、最孤独的岁月里,给他一份温暖。
沙矮子在村民大会上说出这句誓言之后,当天夜里,村里好多女人都做了噩梦,另外一些女人则尿炕了。
一个人的温暖到底能持续多久,小便失禁的人都知道——当你尿在裤裆里,那只能让你温暖一阵子。
………………
咩咩咩——咩咩——公羊又叫起来。
沙矮子收回思绪。他看出小康很难受,小康昨天一天没吃东西。
“羊呢?”沙矮子再次问道。
“丢了。”小康回答。
沙矮子凑到栅栏前,目光恰好穿过第三根和第四根横木的中间。小康在骗他,小孩子撒谎能看出来,沙矮子有这方面的天赋。
“狗日的,别忘了谁给你吃、给你穿、给你睡觉的地方!”沙矮子吼叫着。
小康垂下眼皮,身子抖个不停,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寒冷和饥饿。
“羊呢?”沙矮子问。
“丢了。”小康回答。
沙矮子的脸涨红了,面庞微微发紫,他受不了这种羞辱。
“日,你真活腻了。”沙矮子推开栅栏门,拎着鞭子走进来。
沙矮子举起鞭子,朝羊身上抽了一下。公羊怪叫一声,鼓胀的肚皮晃动着,羊毛拂开,露出怪诞的眼珠。
“开始!”沙矮子对小康喊。
小康朝公羊撞去。一次,两次。公羊被激怒了,耸着羊头迎击小康。
这是沙矮子开发的“斗羊”项目,犯了错误的小康与公羊猛撞,非常消耗体力,平常坚持十分钟就不行了。
小康一次次朝公羊撞去,仿佛撞在一堵墙上。滚翻在地,爬起来,再撞;滚翻在地,爬起来,再撞。
他的鼻腔里涌动着腥咸的气味,眼前一片模糊。公羊无处躲藏,他也无处躲藏。四、五分钟之后,小康剧烈咳了一声,栽倒在地,没有爬起来。
“起来!”沙矮子甩动鞭子,空中回荡着声声锐响。
昨夜冻硬的冰雪开始融化,黑褐色的雪泥翻卷起来,糊满小康的脸庞和四肢。
小康侧卧着,脖子扭到一边,目光越过栅栏,投向遥远的天际。云层中透出一抹阳光,勾勒着铅灰色的亮边,像一只微睁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