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但身子还很结实,也就罢了,只要慢慢养着就能健壮起来,也不急于这么一时半会儿的。”嘴里这样说着,心中却想到前时太医的话来,因此不知不觉当中,连那脸上的笑容也闪过一丝勉强与苦涩,原本他的世界里并没有太阳,但总归也不是什么黑夜,暗不到哪里去,也习惯了,并且并不抱怨,只因为从来就没有过,不知道是什么感觉,所以无所谓失去,但是后来北堂尊越却给了他这种温暖与光亮,让他渐渐依赖上了这样的感觉,因此当北堂尊越把这光明再拿回去的时候,他就已经不能接受,为此,不惜铤而走险,去抢,去夺,去抓住曾经拥有的一切,既然这个人或许一辈子都不会自动回过头来,那么,自己就走到前面去,让他再次正视罢……此时北堂尊越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放下了棋子,语气淡淡地说道:“……渡儿,陪朕走走。”
……情由心生,心之所以因人而动,只是为了一个‘情’字而已,即便狠下心要去抛弃,可是那‘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却还是因为情,情之一念,无形亦无踪,又要如何去断绝?
北戎渡答应了一声,向北堂尊越点点头,站起身来,两个人便并肩而行,在园内用六棱石铺成的小道上缓缓走着,北堂尊越微微眯起眼眸,凝望着天空中的炎炎日头,其实情爱这种东西,就像是一把火,即使当时烧得很旺很暖,但是如果总没有往里添加木柴的话,久而久之,这火焰也会慢慢变得微弱下去,就好像他不会一直地无条件包容着北堂戎渡,因为哪怕是再爱,他也一样会累的,也会和普通人一样疲惫,在一开始的时候,为了爱着这个人,他可以一次又一次地妥协,可是当他渐渐发现即使自己有着无穷的耐心,把所有的热情都投入进去,对方却也永远不会同样地回报的时候,他的心就开始慢慢冷了下去,因为他毕竟只是一个人而已,没有源源不断的感情可以任凭另一个人去挥霍……北堂尊越长发委肩,漆黑油亮的发尾无声地蜿蜒而下,在抬头的刹那,缕缕发丝掠过刀削般鲜明的脸庞,太阳金色的光线顿时照满了那深邃的眼底,忽然道:“……渡儿,你说,在你眼里,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北堂戎渡微微怔了一下,然后就低头一笑,他知道自己不想回头,也不能回头,口中却只是说道:“什么样的人……爹,在我眼里,你大概应该是个既很威严,又很慈祥的人罢。”北堂尊越听了,似乎有些出乎意料:“……哦?”他莞尔一笑,右耳上缀着的睛石垂下长长的流苏,随着走路的动作微微晃动,轻掠过脸颊,北堂尊越眼神微转,一副如有所思的模样,淡笑道: “朕平生所作所为,从来都只忠于自己,朕不信命,从来不信,想要什么,就靠自己去打拼出来,去拿。”他说着,目光几不可觉地掠过北堂戎渡俊美的面孔,心中微微叹息:“朕一生当中,可以因为相信柔情而向其他人低头,退让,妥协,但却决不是永远,决不是。”
“……我知道。”静谧的园子里,正负手在身后的北堂戎渡低声说道,他似乎有些发愣,恍惚得如同在梦中一般,不觉就那么痴痴地陪在北堂尊越身边,慢慢地走着,周围一片寂静与燥热,风过处,树上的花朵轻轻落了下来,发出轻微的‘扑嗒’声,其实北堂戎渡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明白了,看得透彻了,他父亲北堂尊越这个人,究竟是何等无所畏惧的存在,自己有的时候太会算计,总有一天要把自身也算计进去,而北堂尊越却或许已是返璞归真,所以到了最后,什么算计,什么威逼,什么权力,当这些摆在北堂尊越这样无视一切外物影响的男人面前,都是没有什么用的,他不会屈服,也不会被人威胁,他会冷眼看着你上蹿下跳,看刀子逼到面前,哪怕是你杀了他,他的眉头也未必会皱一下,所以即便是日后自己成功了,充其量也只是不给他选择离开的权力,真正可能让他回心转意的方法,只有爱情与等待……
也许,这就是北堂尊越为什么可以让自己如此动容,如此疯狂渴望的原因之一罢……良久,北堂戎渡寂寂无人的心中仿佛有一声幽远的轻叹响起,然后又逐渐淡去,面上却忽然露出了一个笑容,那笑容很平和很安然,因为他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他并不后悔,即便是疯魔了,又能怎么样?北堂尊越值得他为此疯魔一回,而到了最后,也不过是听天由命,看老天的判决罢了,因此北堂戎渡半眯着狭长的眼睛,只是含笑淡然地说道:“……爹一生当中,只怕从来没有被任何人,任何事物所挟制罢,但我却不太一样,在这个世上,我有时候也会为了一些事情而低头,甚至屈服,但即便如此,我却绝不放弃自己得到成功的机会,我想做的事,所做出的一切选择,都是心甘情愿的……归根结底,其实是殊途同归,跟爹你还是很像的。”
浅金色的日光自翠绿郁郁的枝桠间轻泻而下,在地面投出了一大片斑驳的眩目光晕,也洒落在父子两个人的身上,北堂戎渡的面容间浮现着一丝红润,平静地迎住干燥而芬芳的阳光,负着手,虽然脸庞瘦削,却笑得很灿烂,语气当中有几分铿锵,看着天上白云朵朵,洒脱道:“我不敢说自己能和爹你相提并论,但起码我平生做过什么,有什么后果,我都敢堂堂正正地承担下来……我,无愧于心。”北堂尊越认真听着北堂戎渡的话,嘴角浮现出微笑之色,夏日的阳光格外暖人,完全看不出彼此之间曾经有过刻意冰冻的痕迹,他凝神瞧着北堂戎渡,目光当中大有慈和之态,右手不自觉地抬起,轻轻摸了摸北堂戎渡的头顶,就和从前一模一样,修长的手掌在北堂戎渡漆黑的发上摩挲着,怜惜低叹:“傻孩子。” 也不晓得他指的是什么,北堂戎渡怔住,心底是奇异的酸楚,同时又有什么暖暖地涌上来,此情此景,让他仿佛生出了幻觉,就仿佛一切都跟当年没有什么分别,只觉得天地之间是那样的安静,几乎可以听得见花开花落的声音,北堂尊越却只把目光牵在他身上,似乎有些出神,道:“……渡儿。”
北堂戎渡轻轻地‘嗯’了一声,鸦黑的鬓角泛着日光灿烂的泽芒,北堂尊越的神情仿佛并未因彼此之间逝去的情爱之意而改变分毫,依稀还是温暖的,唇角的笑容也还柔和着,北堂戎渡忽然鼻中微酸,心底有什么激荡着,五味陈杂,酸甜交错,一颗心被捏搓得柔软不堪,其实前番那么多的事情折腾下来,内心已经变得坚硬如铁,可此刻北堂尊越这样不自觉表现出来的亲近,仍然让北堂戎渡眼酸欲泪……北堂戎渡不露痕迹地微微眯起眼睛,隐藏住双目中可能流露出来的真实情绪,同时也隔绝了自己心里对这个男人铺天盖地的温情,只因他知道,哪怕再不堪,再隔阂,再掩饰,自己的眼睛也不能每一时每一刻都骗得了人,终究还是割舍不掉的,因此笑一笑,蓝幽幽的眸子里聚起清亮的颜色,看着北堂尊越,双颊浮起恬和的微笑,北堂尊越却渐渐散漫了目光,在北堂戎渡的肩头拍了拍,道:“陪朕去前面走走罢。”
………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十里莲海飘香,碧叶红花无边无际,水波被日光照耀得粼粼如金,湖面上吹来的暖风当中,隐约传来宫娥柔婉的歌声,午后的日头被遮天的翠绿荷叶挡住,泛舟其间,丝毫也不觉得燥热,牧倾萍斜身坐在船头,身边堆着五六个莲蓬,手里还拿着一个,慢慢地剥新鲜莲子吃着。
小舟悠悠在莲海中穿过,伴和着年轻女子婉转的歌声,牧倾萍偶然之间抬起头,看着远处隐约可见的巍美宫室,忽然心念一动,既而就头也不回地对摇船的宫娥道:“……朝左面一直走,去琼华宫那里看看。”身后有人应下,小舟轻轻一掉头,便朝着琼华宫方向缓缓而去。
殿中静悄悄地无声,珠帘半卷着,隐隐约约有沉静如水的百合香气味,窗外不远处的蝉音此起彼伏,却衬得殿内格外宁静,牧倾萍来得有些突兀,外面的内侍才禀报了一声,她便已经径直走了进来,刚一到了里面,抬头却见一个身影就站在窗边的书案前,没有任何征兆地整个跃入到她的视线当中,那是一个容色极清俊极美丽的男子,其实按理来说,不应该用‘美’字来形容一个男人,但此刻一见到这个人,任何人的脑海里第一个出现的却一定是这个字,那人的面孔比美玉还要光洁温润,肌肤如同初雪一般,有着柔和的光泽,偏偏又没有任何阴柔的感觉,身上只穿了一件雪白的长衫,头顶挽髻,插一枚青玉簪,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明显的装饰,周身上下,不带丝毫人间烟火之气,手里正拿着一卷书,站在窗前慢慢翻阅着。
沈韩烟见牧倾萍进来,只是略略微笑着点一点头,牧倾萍在路上走得快了些,遂额间细汗微微,脸色也因方才在外面被日光照射,显得比平日里红润许多,沈韩烟让人给她斟了一盏冰镇酸梅汤,一面放下手里的书,说道:“……厨下今天才做的酸梅汤,先喝一碗消暑。”牧倾萍伸手捧起瓷盏,慢慢饮了一口,然后目光便在周围环视了一遭,道:“怎么没看见佳期?”
殿中安静,暖风从大开的长窗徐徐吹入,挟来一阵荷花的清香,袅袅不散,沈韩烟撩衣坐下,唇边微带一丝合宜的清淡笑影,越发显得神姿高彻,说道:“……今日北堂带露儿和聚儿他们姐弟两个进了宫里,去给陛下请安,一时半会儿的,应该也回不来。”牧倾萍轻轻‘哦’了一声,杏眼微垂,长长的油黑睫毛如同蝶翼一般,目光在青年脸上掠过,道:“听说你最近,夜间睡得不安稳?”沈韩烟笑了笑,那种淡如风烟的笑容,叫人无端地就觉得平心静气起来,不以为然地笑道:“不过是因为天气闷热的缘故,我以往也经常如此,不算什么事情。”
牧倾萍慢慢呷了一口酸梅汤,纤细的手指在杯壁凸浮的精美纹饰上轻轻抚过,语气听起来仿佛是漫不经心一般,说道:“……我这里有个安神静气的方子,用薄荷、金银花、白花蛇草、地丁、穿心莲、决明子、夜明砂以及土茯苓混在一起,做成香囊带在身上,晚间再放到枕边……我自己最近也不大睡得好,就是这么治的,确实已经好了许多,应该对你也很有效用,不如试一试罢。”说着,从腰间解下自己佩带的香囊,就想要递过去,声音当中似乎略有一丝迟疑,微微垂着眼帘,低声道:“这是我才做的一个,你……先拿着用罢。”
二百八十三。 情何以堪
沈韩烟微微一怔,目光落在牧倾萍递来的香囊上,那是一只很精致的牙青色团锦香囊,上面也没有什么太华丽的图案纹饰,而是绣着小小的几朵蒲公英,雅致且淡泊,缀着暗石红的穗子,十分好看,牧倾萍神色温柔宁静,双颊不自觉地如同染上了薄薄的红晕一般,情不自禁地凝望沈韩烟,目色柔和之余,又有一丝期待,沈韩烟见她这样的神色,不觉也有些怔怔,但是很快就眉心微抬,笑着说道:“这是你自己亲手绣制之物,我又怎好拿了来,这方子我记下,回头自然让针线上的人做几个就是了。”说着,向牧倾萍微带歉意地一笑,牧倾萍闻言抬起头,目中流露出失望之色,她望着青年,眼神中含了一丝怅然,八月里的阳光是很绚烂的,偶尔有蝴蝶与蜻蜓在窗外飞过,牧倾萍忽然轻轻一哂,举目看向长窗之外,嘴角含着一缕浅淡的阑珊笑影,纤细的手指捏着小匙,在冰凉的酸梅汤里轻轻搅动,过了些许时候,慢慢沉静下笑容,妙目微睁,收回了视线,只微笑着柔声道:“韩烟,这只是我的一点心意。”
殿中静静的,只隐约听见远处的蝉声,有气无力的样子,连洒在地面上的阳光也是迷朦的,恍惚让人有着身陷梦境之感,牧倾萍的笑容是那样的寂寞,每一个眼神,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小小的习惯性动作,都无一不是寂寞的,就连刚才说话的语调里也有着些许并不明显的幽怨,在叫‘韩烟’这两个字的时候,语气与声音都是那么地自然,言语之间的亲昵也并不掩饰,沈韩烟面上微微一滞,神色有些低沉,看着牧倾萍明显有失望之意的神色,微微有些不忍,既而低目看向手中的茶盏,道:“……我知道,只是,你我到底男女有别,除了骨肉至亲以及幼童之外,你可以送香囊的男子,只有北堂一个人,至于赠我此物……终究还是不好。”
隔着珠帘向外看,因为珍珠泛着淡淡微芒的缘故,就好象是隔着一层雾气,牧倾萍微微失神,不觉也有些痴怔了,良久,她无声地笑起来,幽幽一声叹息,然后略一迟疑,半带着轻笑道:“你总是这样……”说话间拢了拢袖口,深深凝视着沈韩烟,然后沉默着低下头去,声音略带一丝伤感,道:“你待他的心意我自然不是不清楚,只是……”一双杏眼静静抬起望着青年,同时咬一咬润泽的红唇,迸出几分说不上来的味道,目光也变得恬静而明亮,轻轻唏嘘:“……只是,我待你的心意,其实未必就比这个少的……我不信你不知道,是不是?”
午后的日光亮得有些过分,明晃晃的光线洒在牧倾萍的脸颊上,照得肌肤透亮,如同白瓷一般光润洁净,露在衣外的修长脖颈也有着十分柔美的弧度,沈韩烟无声地站起身来,去给窗下金架子上面拴着的一只蓝鹦鹉添上食水,修长的身影被白衣衬得略略显得有些单薄,却丝毫不减那种含蓄的韵致,一只手用银勺舀了黄澄澄的上好小米,声音有些低沉,平静道:“倾萍,我这一生,早已在十多年前就归了北堂,一丝头发,一片指甲,一根手指,都写着他的名字,而不是我自己的……你应该明白,别傻了。”牧倾萍这样一听,神情便凝滞了,下意识地伸手扶一扶鬓角上的珠花,偌大的殿中静得可以听见鹦鹉脚上细细的金链所发出的轻微响动,牧倾萍停了停,忽然嘴角就蕴起了一缕似笑又似无奈的影子,点一点头,婉声道:“也许你说的对,我的确是傻的,我长到这么大,在嫁进青宫之前,几乎没有什么不合心意的事情,家里父母哥哥都让着我,宠爱我,养得我的脾气也不是很好……只是,纵使我有时候很娇蛮任性,什么都不缺,可是我真正很在意的东西,其实不过是那一点不多的真心实意。”
沈韩烟沉默下来,直到金架上的鹦鹉啄了一下他正在往食碗里添小米的手,他才回过了神,摇头道:“你……”只说了一个字,就止住不再继续,牧倾萍忽然启唇一笑,笑容灿若春花,一双眸子清动如水,银牙却轻轻咬着,手指一下一下地摩挲光滑的裙面,神情算是平静地道:“韩烟,你这个人啊,为什么从来都不为自己想一想?你是一个人,是属于你自己的,为什么你却好象从来不在乎自己?”牧倾萍眼波微转,一双雪白的手安静地放在膝上,轻轻捏着腰带上拴的一块玉玦,似乎再也忍不住,手中的美玉忽然被重重一捏,既而抬起头来,凝视着窗下沈韩烟缥缈如一抹淡淡云蔼的侧影,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与他如今这个样子,便真的是情深意重么?或许你对他的确感情深厚,可是他,却又究竟怀着几分真心,几分情意?”
牧倾萍的这番话不能说不尖锐,就连发髻上垂下的流苏都在不住地摇晃,沈韩烟听了,静一静,在微微怔忡的一瞬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