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平道:“殿下宽仁,令臣与娘娘今日得以父女相见,臣心中实是感激。”北堂戎渡坐在辇上,口角淡然含笑,他如今面上的旧伤已经完全痊愈,连半点痕迹也不见了,只道:“……骨肉亲情乃是天生,怎可断绝了?孤也不是那等不近人情之人,日后若是谢大人想念女儿,便时常来东宫去看看谢妃罢,也可以探望一下新儿。”
谢修平闻言,虽不会把这话当了真,口中却自然免不得称谢一番,一时谢修平仍旧由太监引路出宫,北堂戎渡随口对左右问道:“……晚上的宴会准备得如何了?”一个侍从躬身道:“回殿下的话,已准备妥当了。”北堂戎渡点点头,道:“起驾罢,孤去谢妃那里看看新儿。”
晚间北堂戎渡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着手中一卷书,外面翠屏进来道:“……爷,差不多是时候开宴了,人都已经到齐,都在等候爷。”北堂戎渡闻言放下手里的书,略有些好笑:“孤看得入神,倒有些忘了时辰……唔,既然时辰差不多了,孤这就过去。”说罢,命人伺候更衣。
今夜月色如水般柔和,遍地都洒落着淡淡的银光,此时四周宫灯高悬,将周围的一切都照得十分明亮,今碗用来宴客的这处大殿极大,足足能够容纳近千人之多,就见殿中灯火通明,两侧有清澈见底的泉水,当中养着各色供人观赏的鱼种,只见殿内百十桌酒席排列得错落有序,各种珍馐佳肴已经摆了上去,排场看起来并不是特别隆重奢华,却处处都透着皇家气派,殿上不时有忙碌的人影来来往往,整个大殿被无数琉璃灯照得亮如白昼,此时东宫所属的文武官员分左右而左,台阶上首乃是三妃席位,再上面才是太子单独的正席,三位侧妃都是盛装出席,宋妃身边还跟着北堂佳期,眼下所有人都已到齐,就专等北堂戎渡到来,主持开宴。
未几,远处忽有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顿时整个大殿都安静了下来,下一刻,两队宫人鱼贯而入,紧接着一群内侍便簇拥着北堂戎渡走了进来,殿中众人当即起身,一同拜下迎接,北堂戎渡穿着一身较为正式的服饰,面上平静从容,口角带着淡淡微笑走进了大殿,伸手虚扶了一下:“……都起来吧,今夜既是宴饮,这虚礼便免了,都入座罢。”一面说着,一面走到自己的席位,众人这才纷纷起身,重新坐回位置上,北堂戎渡也不多说,直接就吩咐开宴。
一时乐声响起,舞伎从外步入,随着丝竹之声一边轻吟浅唱,一边翩翩起舞,殿中暗香浮影,灯华交错,一派说不尽地富贵繁华景象,北堂戎渡的目光在大殿中一扫而过,面上温然,笑吟吟地向下首道:“佳期过来,与孤同桌。”北堂佳期原本在宋妃身旁,闻言便高高兴兴地答应了一声,到北堂戎渡旁边去,按照制度,当初只有沈韩烟才有资格与北堂戎渡同桌,如今沈韩烟既去,太子妃之位空悬,若是眼下北堂戎渡贸然让三妃之中的任意一个坐到自己身边,立刻就会导致某种风向,而北堂佳期乃是他的长女,而且年纪尚小,自然也就没什么了。
外面月色明耀,席间气氛并不十分拘束,待到酒意渐起,歌舞正酣,众人也已开怀饮笑,推杯换盏,上座的北堂戎渡笑而不语,从容自得,目光却不经意间触及宴中的一个身影,正巧那人此时也正看了过来,四目相对的一瞬间,牧倾寒眸子深沉如水,眼中闪过默默的温柔之色,北堂戎渡对其微微颂首,举杯示意,牧倾寒见状,亦拿起满是美酒的杯子,一饮而尽。
那边东宫开宴之际,皇宫之内北堂尊越却正在灯下翻看着呈上来的折子,正在此时,有贴身太监快步趋入,双手将一张信笺奉上:“……皇上,有哲哲信使送来的书信,言明乃是毕丹王子身边亲信之人。”北堂尊越闻言,微微一顿,既而撂下了笔,从太监手里拿过信,取出里面的信纸展开,只见纸上不过廖廖几行字:自前时分别之后,久已不见,丹远在哲哲亦心念陛下音容,却不知再次相逢又当几时,唯有情思牵念,盼陛下康隆,此心殷殷不改——丹。
三百四十一。 夜探乾英宫
时值东宫开宴之际,皇宫之内北堂尊越却正在灯下翻看着呈上来的折子,正在此时,有贴身太监快步趋入,双手将一张信笺奉上:“……皇上,有哲哲信使送来的书信,言明乃是毕丹王子身边亲信之人。”北堂尊越闻言,微微一顿,既而撂下了笔,从太监手里拿过信,取出里面的信纸展开,只见纸上不过廖廖几行字:自前时分别之后,久已不见,丹远在哲哲亦心念陛下音容,却不知再次相逢又当几时,唯有情思牵念,盼陛下康隆,此心殷殷不改……丹。
北堂尊越看完了信上那简短的几行小字,一时坐在大案前,修长的手指在信纸上漫然抚过,轻轻弹了一弹,不知道是在想什么,此时寂静的夜里风声渐渐四起,只听得檐头的铁马叮叮细碎作响,北堂尊越抬头望向窗外,只觉一股风轻柔吹入,空气中夹杂着有些湿漉漉的水意,又带点凉,还弥漫着一股泥土混合着青草的味道,令人精神微微一振,过了不大一会儿,却渐渐下起了雨来,地面上的干燥被一点一点地驱除,只能迅速让出本该被自己牢牢盘据的每一寸空间,任由清凉的雨水淅沥飘落而下,点点洒洒,一时间只见殿外烟雨霏霏,将整个夜色都笼罩在一层薄薄的湿气当中,雨点在外面养着金鱼的缸内打出一圈圈的涟漪,波散不止。
窗外的春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打在殿外的花草上,仿佛蚕儿啃食桑叶的‘沙沙’声在雨水与草木之间响起,北堂尊越坐在案前,烛火明亮如昼,手中拿着那封信,眉头却微微扬了起来,淡然一哂,旁边的太监见了,便凑趣说道:“陛下可是有些乏了?倒不如先歇会儿才是,厨下备有几样小食,陛下或可尝尝?”北堂尊越将手里的信放下,也没说要不要让人送吃食过来,只看了一眼外面飘摇的雨丝,吩咐道:“……去派人到东宫,让太子过来陪朕说说话。”
那太监微微愣了一下,既而躬身迟疑道:“太子殿下今夜宫中饮宴,皇上……”北堂尊越听了对方提醒,一时间有些恍然,不由得失笑:“……也是,朕倒是忘了。”北堂尊越笑了笑,没有再继续说什么,随意看了看窗外,心中似乎隐隐觉得外面的雨夜里好象有什么东西存在。
夜色一片漆黑,外面的雨水渐渐绵密起来,花木青青翠翠,雨水打在上面发出悦耳的声响,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道漆黑的身影借着夜色隐匿在雨水之中,身法快捷无比,犹如鬼魅一般,飘飘掠入皇宫,半晌,雨丝渐渐转大了一些,乾英宫附近一队侍卫冒雨而过,靴底摩擦地面以及兵器轻微相撞的声音也渐渐淡去,直到这时,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影才缓缓地从某个角落里走了出来,此人站在雨夜之中,整个人散发出沉寂冰冷的气息,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一般,任凭雨水扑在自己的脸上,淋湿了身上做工精美的黑袍,他望着不远处亮着灯火的寝宫,无言地微微扯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丝不知道究竟代表了什么意味的古怪笑容,男人有些无知无觉地立在雨中,雨水透过衣裳接触到了他的肌肤,弄得身体冰湿一片,但那俊美的脸孔上却仿佛对此毫不在意一般,寒冷坚硬的外表上时而浮现出一丝奇异的微笑,满是冷酷的面孔渐渐变得松缓起来,可转瞬间却又化作了古怪的愤怒模样,肌肉和皮肤亦在瞬间绷紧了,而片刻之后,往往又成为了一片平静,此时此刻,不知道有多少种复杂的情绪在心头交织冲撞,仿佛随时就能猛烈爆发的火山一般,亦如同波涛汹涌的大海,正沉沉地咆哮。
就在这时,晦暗漆黑的夜空中突然耀起了一个雪亮明闪,将大地猛然间照得一亮,惨白惨白的,虽然只有那么一瞬,但却依然有些吓人,紧接着,一道沉闷的雷声隆隆滚过,雨也越发有些大了,大滴的雨水从空中落下,溅在四处,化作一片幽幽的寒冷之意,越发模糊了视线,只见雨夜之中一片漆黑,未几,又有一道闪电照亮了天地,细密的雨‘哗哗’渐大起来。
这样的雨让北堂陨与漆黑的夜色更加完美地融为了一体,雨水有力地击打在男人的脸上,偶尔亦有闪电划破天空,今夜潜入皇宫的举动对于北堂陨并没有任何根本性的帮助,但是一种古怪而躁动的期盼之感却驱使他来到了这里,仗着高深的修为小心而隐秘地行走在森严的皇宫之中,而这个雨夜也助使他的行动越发安全自如,独自在风雨中仿佛鬼魅一般地行走着。
天地之间雷雨交加,漆黑一片,北堂陨遥看那灯火通明的乾英宫主殿,一张俊美的面容被雨水淋漓着,分不清楚那上面的冰冷水滴究竟会不会冻僵了他的表情,北堂陨眼中闪过一丝古怪之色,有些贪婪地看着灯光最亮的那一处,似乎想要透过雨幕和建筑,看到里面的某个人一样,他微微仰起俊美的脸孔,任由冰凉的雨水点点打在上面,似乎想要让这雨水慢慢平息自己心头的燥热和异样,自从前时内心深处连自己也不知道的秘密被突然翻出来,从醒悟的那一瞬间,对于长久以来的固定意识所造成冲击与震撼,简直大得无法以言语来形容万一。
虽是春时,然而雨幕以及周围的冷风都透出了冰冷,还是让人感觉到了从内到外的寒意,也许每个人的内心当中都有着只属于自己的秘密,一些永远不愿意被其他人所知晓、只想着保存在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让自己一个人才可以知道的秘密,而且往往是年龄越大,这些不可告人的东西也就越多,这种秘密可能永远都不会被公开或者不能被公开出来,只可以小心地封闭在自己的记忆深处,这样才会是真正安全的,然后让这些事情随着时间慢慢腐朽腐烂,直到最后被肉体带进墓穴,一同归于尘土……漫天风雨中,一道闪电再次撕开夜空,照得天地之间一片雪白,北堂陨原本披在身后的漆黑头发被雨水一打,湿漉漉地粘连在了一起,对于某些未知的事物,人总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而最为之恐惧的却往往是因为看清了自己的内心,北堂陨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亮着灯光的位置,微微咬着森白的牙,他从未主动地去想起从前在无遮堡与北堂尊越在一起时的事情,或者说是潜意识里刻意不太愿意去反复回忆,也没有努力去回想起来的冲动,而且那些也大多都算不上是什么印象深刻的场景,他也不可能会对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留意在心,可是无论如何,不管他当时怎么忽视,但潜意识当中的本能记忆却仍然会把这些东西给按部就班地保留起来,尽管平时非常模糊,被淡化了,可是如果仔细去回忆的话,便会发现这些片段很快就渐渐清晰起来,无异于用钥匙强行打开了自己尘封的记忆,将那些封闭了许久的东西给掀开,而那时候北堂陨才愕然地发现在那些记忆里除了仇恨和黑暗的东西以外,也有着某些让人感到愉快的奇异部分,这些东西原本深深埋藏在角落里,连他自己也要忽视过去,可却深刻地如同刻在上面一般,与仇恨的烙印一样,永远不可磨灭,这个认知对北堂陨造成了难以想象的巨大思维冲击,即使顽固的主观思维在前时仍在挣扎,却无法控制潜意识当中那点不断扩张的认知,当陌生的一切最终变得再也无法抵赖无法否认之后,北堂陨也不得不彻底接受了这个谁也不能改变的事实。
雷电又一下突然出现,照得周围在一瞬间宛然白昼,四处花木清晰可见,男人的眼睛里带着炽热可怖的情感,肆无忌惮地看向那个人的寝宫方向,不只是他在黑暗中窥伺着,同时黑暗也在窥伺着他,北堂陨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被某种重物狠狠地撞击着,胸腔发出沉重的轰鸣,近乎呐喊一般,在情感与仇恨的狭小空间中挣扎,两种对比强烈到几乎一致的复杂心情让人扭曲,展现出一个光怪陆离的内心世界,也许从很多年前一切就都是故意的,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对于‘北堂尊越’这四个字,究竟是抱有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当初在无遮堡他冷眼看着自己的这个弟弟逐渐长大,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渐渐对于北堂尊越有着越来越多的关注,那是一种非常复杂而又极其微妙的感觉,某种朦胧的情绪产生于日积月累当中,他们彼此敌对,两个人之间有着难以化解的敌意,北堂陨无比敌视这个比自己小上几岁的二弟,随着彼此年纪越发增长,某种蛰伏的东西也随之变得越来越狂暴,他也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在二十年后再次见面的时候,他渴盼着用尽各种方法去羞辱以及折磨北堂尊越,以便满足和释放自己,从而得到某种扭曲的快感,而这种感情究竟应该定义成什么,就连他自己也不完全清楚,只知道即使事后可能会无比后悔,而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还能承受多久,但是在北堂尊越面前的时候,他却永远想要保持着轻蔑以及仇恨的态度,哪怕是现在清楚了自己那不可告人的心思,他也仍然要拼命地与那个人作对,去恨他,去亲手为其制造事端,为的只是让那个人永远也别想摆脱自己,这也是他唯一能够做的,也许从一开始,对那个人的敌视就是此生犯下的最大错误,也是永远不可能弥补如初的遗憾,可是他必须继续这么做下去,燃烧着绝不可能熄灭的火,用所有的一切去永不停歇地报复着那个男人……不死不休。
大雨倾盆而下,一股彻骨的寒意还是透穿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衣袍湿透,北堂陨的脸色隐隐有点苍白,他的嘴唇也似乎紧紧闭合着,此时雨幕如帘,很多东西都能被掩盖,北堂陨忽然向前走去,闪身隐匿在夜色雨幕当中,须臾,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殿顶,北堂陨极其小心地轻轻将一块瓦片挪开一道缝隙,并且巧妙地以身体挡住雨水,不让雨点从缝隙里渗入,惊动里面的人,此时雨声阵阵,非常配合地掩盖了北堂陨的行为,并没有被人察觉到。
殿中一片明亮,北堂尊越斜靠在椅中,英俊的脸上略有一丝慵懒之色,身上穿着一件宝蓝色的普通长衣,正在拿笔批阅折子,北堂陨静静待在殿顶,冒雨居高临下地看着下方那个男人的一头乌黑长发,没来由地忽然感到了一阵心底莫可名状的躁动,他微微眯起一双狭长的凤眼,眸中闪过两道奇异的精芒,却将身体更低了一点,聚精会神地看向殿内,里面所有的动静顿时纤毫毕现,同时亦屏息把内力提升到极致,隐匿住自己,再加上外面风雨交加,不时有雷声滚过,北堂尊越又将注意力全部都投入在了手头的公事之中,因此北堂陨就平平稳稳地待在了殿顶上,向里面凝神窥探而没有被人发现,否则以北堂尊越的修为,听风辨形之术已臻化境,极易分辨方位,在平常的情况之下,哪怕是有人气息略微转折也立刻就能发觉。
不知过了多久,北堂尊越处理完了手边的公务,便推案起身,旁边的太监忙递过茶来,北堂尊越喝了一口,那太监道:“……陛下可要安歇了?”北堂尊越望了一眼窗外的雨幕,用手揉了揉眉心:“也罢,去收拾一下,朕这就去歇息。”那太监听了,便快步走了出去,未几,一群宫女趋入,准备伺候北堂尊越就寝,就在这时,北堂尊越却突然低喝道:“……什么人?!”
几乎与此同时,窗外一道惊雷蓦然打响,声音震耳欲聋,北堂尊越手里的茶盏已经如同箭一般激射而出,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