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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第1页)

我着手写的这个故事比我预想的要难写得多。现在到了我该写人间尘世里最疯狂的情感——男女爱恋之情的地方了。修行的誓愿、隐修的生活和天生的羞怯使我回避爱情而来到了这里。我不是说从来没有听人说起过这种事情。就在修道院里,为了提防诱惑,我们在一起议论过几次,凭着朦胧的臆想我们好像能够略窥其中的奥秘。有时我们之中的某个可怜的姑娘由于缺乏经验而怀孕,或者有人被不敬畏上帝的强人掳去之后,回来向我们讲述那些人对她的所作所为。每当这些时机,我们便会有所议论。因此,关于爱情,我也将像描写战争那样,随便讲讲我所能想像得到的一些东西。编写故事的技巧就在于擅长从子虚乌有的事情中引申出全部的生活;而在写完之后,再去体验生活,就会感到那些原来自以为了解的东西其实毫无意义。

布拉达曼泰大概对此感受更深切吧?当她历尽女骑士的全部戎马生涯之后,一种很深的不满足感潜入她的心扉。她当初走骑士之道是出于对那么一种严格、严谨、严肃、循规蹈矩的道德生活的向往,对极其标准规范的武功和马术的爱好。然而,她周围有些什么呢?尽是一些汗臭熏人的男人。他们功夫不到家,打起仗来却满不在乎。一旦从公务里脱身出来,马上开始酗酒,或者傻乎乎地跟在她身后转悠,等待她从他们之中挑出一位带回帐篷过夜。众所周知,当骑士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可是这些骑士却是这般愚顽,他们对待如此高尚的事业一贯敷衍塞责,马虎至极;他们起初曾宣誓遵守严明的纪律,对于一成不变的死板的军规,懒得动脑筋挑剔反对,但都逐渐学会了在军规之下快活舒服地混日子的本事。打仗嘛,既是厮杀拼命,也是例行公务,不必拘泥于那套繁文缛节。

布拉达曼泰其实与他们是大同小异,也许她心中念念不忘对简朴而严肃的生活的渴求,正是为了同她真正的性格相对抗。比方说,假若法兰克军队中有一个邋遢的人的话,那就是她。她的帐篷,如果说还算一个帐篷的话,是整个军营中最欠整洁的。可怜的男人还勉强做着那些一向被认为是女人分内的事情,像缝补浆洗、扫地抹灰、清除垃圾等。而她呢,从小像公主一样娇生惯养,在这些事情上从不动手,如果没有那些总是围着连队转的洗衣物和干杂活的老妇——她们个个都是极会侍候人的——她的住处连狗窝都不如。她在里面待的时间不多,她的日子是穿着铠甲在马上度过的。实际上,一旦将兵器披挂好,她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头盔的眼眶里目光炯炯,浑身上下光彩逼人,崭新的锁子甲上密合无缝的块块甲片闪烁出耀眼的金光,串连甲片的是淡紫色的彩带,倘若有一根带子散脱,那可就不得了。她有着要做战场上最辉煌的人物的雄心,再添上女性的自负,她不断地向男性武士们挑战,表现出一种优越感,一股傲气。她认为无论在友军还是敌军中,武器保养得好和使用得妙就是心灵健全完美的体现。如果她遇上她认为堪称勇士的人,她就会对其追求给予相当的回报,那时具有强烈爱欲的女性的本性就在她身上苏醒了;也就是说她把一套冷峻的想法取消得一千二净,突然变成一个温柔而热烈的情人。可是,如果那男人顺势纠缠不休,过分放肆,举止失控的话,她就立刻变脸,重新寻找更坚强的男性。然而她能再找到谁呢?不论基督徒军还是敌军中的勇士里已经没有任何人能打动她的心,她领教过他们每一位的软弱和无聊。

当热切地寻找她的朗巴尔多第一次目睹她的真实风采时,她正在自己帐篷前的空地上练习拉弓。她穿着一件短短的紧身衣,裸露的手臂撑着弓,面色由于使劲而微微泛红,头发挽在颈后,蓬蓬松松地系成像马尾似的一大束。但是朗巴尔多的目光并没有停下来如此仔细地端详,他只看见一个完整的女性,她本人,她的色彩,这只能是她,那个他几乎还未见过而又一心渴慕的人儿。他早就觉得,她不可能是别的模样。

箭从弓上射出,正好射中靶心,那里已经插着三支箭了。“我邀请你比试射箭!”朗巴尔多说着,向她跑过去。

青年总是这样追逐着少女。真是对她的爱情在推动着他吗?或许首先不是爱情本身,他是在追求只有女人才能给予的自我存在的确实感吧?青年一片痴情地跑过去,他既感到欢欣鼓舞,又觉得忐忑不安,抱定孤注一掷的决心。在他看来,女人就是眼前实实在在存在着的那一位。只有她才能给予他那种体验。而女人呢,她也想知道自己存在还是不存在。她就在他的面前,她也是心急如焚而又信心不足,为什么青年对此毫无察觉呢?两人之中谁是强者、谁是弱者又有什么要紧呢?他们是相同的。然而,青年不懂得这一点,因为他不想弄懂。他如饥似渴地需要的就是存在着的女人,实实在在的女人。而她懂得更多的东西,或者懂得更少一些;总之,她懂得另外的东西。现在她一心追求的是另一种生存方式。他们一起进行一场射箭比赛。她大声呵叱他,并不赏识他。他不明白她在捉弄他。四周是法兰克军队的帐篷,旌旗随风舞动,一行行战马贪婪地嚼食着草料。男仆们准备军人们的饭食。等待午餐的武士们在他们身边围成一圈儿,观看布拉达曼泰同小伙子一起射箭。“你射中了靶,但纯系偶然。”“偶然?我可是箭无虚发呀!”“你就是百发百中,也是偶然!”“那么怎样才不算是偶然呢?谁能够不是偶然的成功呢?”阿季卢尔福慢条斯理地从营地边上走过,他在白色的铠甲之外披着一件长长的黑色披风。他在一旁踱步,明知有人在注意自己,却佯装不睬,自信应当摆出毫不在意的样子,相反心里却是很看重,只是以一种旁人难以理解的与众不同的方式表现罢了。

“骑士,你来让他看看该怎么做……”布拉达曼泰这时的声音里没有了平素一贯的轻蔑的腔调,态度也不那么傲气十足了。她朝阿季卢尔福走过去两步,呈上一张弦上搭箭的弓。

阿季卢尔福缓缓地走过来,接过弓箭,向后抖落披风,将两只脚一前一后成直线摆好,举臂向前,他的动作不像肌肉和神经为瞄准靶子所做的运动,他发放出一股股力量,并将它们依次排列好,使箭头固定在一条通向目标的看不见的直线上,那么他只消拉弓就成,箭离弦,绝对无误,中的之矢。布拉达曼泰大声喝彩:“这才叫射箭!”

阿季卢尔福置若罔闻,两只铁手稳稳地握着那张还在颤动的弓,接着他将弓扔到地上。他系上披风,两只手在胸甲前握成拳,抓住披风的衣襟,便走开了,他无话可说,什么也没说。

布拉达曼泰捡起弓,甩一下搭在背上的马尾式头发,张臂举起弓。“没有人,没有别的人能射得这样干脆利落吗?有人能够做得每个动作都像他那样准确无误吗?”她这样说话时,脚踢着地上的草皮,将弓在栅栏上砸断。阿季卢尔福径直远去,没有回头。他头盔上的彩色羽毛向前倾,好像他在弯着腰行走,拳头紧紧地握在胸前,抓着黑色的披风。

围观的武士中有些人坐在草地上幸灾乐祸地看着布拉达曼泰失去常态的场景:“自从她迷上了阿季卢尔福,可算倒了楣,日夜不得安宁……”

“什么?你说什么?”朗巴尔多脱口而出地问道,一把抓住说话人的一条胳膊。

“喂,少年郎,你心急火燎地追求我们的女骑士!她如今只爱那件里里外外都很干净的铠甲哩!你不知道她迷上了阿季卢尔福吗?”

“怎么可能是……阿季卢尔福……布拉达曼泰……是怎么回事?”

“当一个女人对所有的存在的男人都失去兴趣之后,惟一给她留下希望的就只能是一个根本不存在的男人……”

怀疑与失望时时刻刻折磨着朗巴尔多,一定要找到穿白铠甲的骑士的愿望成了他难以遏制的心理冲动。假如现在找到他,他也不知道怎样对待他,是一如既往地征求他的建议,还是将他看做一个情敌。

“喂,金发美人儿,他躺上床,不是太轻飘飘没有分量了吧?”战友们大声训斥她。布拉达曼泰这一下摔得真惨,她的地位一落千丈,从前谁敢用这样的语调跟她说话呢?

“你说呀,”那些男人继续放肆下去,“如果你把他的衣服脱光,随后你能摸着什么呢?”他们冷嘲热讽地讥笑。

听到人们这样议论布拉达曼泰和骑士,朗巴尔多承受着双份的心痛,他明白自己与这个故事毫不相干,谁也没有把他看成是事情起因中的某一方。他不由得气恼,他本来沮丧的心里爱怜与恼怒交织在一起。

布拉达曼泰这时拿起一根鞭子,挥鞭驱散围观的人们,朗巴尔多也在其中:“你们认为我是一个可以让任何男人随意摆布的女人吗?”

那些人边跑边喊,“哎唷!哎唷!布拉达曼泰,你如果需要我们借给他什么东西,只消对我们说一声就行啊!”

朗巴尔多被人推搡着,跟着这群穷极无聊的大兵走散。从布拉达曼泰那里回来后,他心灰意懒,与阿季卢尔福见面也会使他感到难堪。他偶然在身旁发现了另一个青年,他叫托里斯蒙多,是科诺瓦利奥公爵府的旁系子弟:他吹着忧郁的口哨,眼帘低垂看着地面走路。朗巴尔多与这个他几乎还不认识的青年偶然走在一起,他感到需要向别人倾诉衷肠,便与他搭讪起来:“我初来乍到,不知为什么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一切希望都落空了,永远不能实现,简直不可理解。”

托里斯蒙多没有抬起眼皮来,只是暂时停止了他那沉郁的口哨,说道:“一切都令人厌恶。”

“是呀,你看,”朗巴尔多回答,“我不算是一个悲观主义者,有时候我感到自己充满热情,也充满爱,我觉得能理解一切事情,然后我自问:我现在是否找到了认识事物的正确角度,在法兰克军队里打仗是否就是这么回事儿,这是否真是我梦寐以求的东西。然而,我对什么都不能肯定……”

“你要肯定什么?”托里斯蒙多打断他的话,“权力、等级、排场、名誉。它们都只不过是一道屏风。打仗用的盾牌与卫士们说的话都不是铁打的,是纸做的,你用一个指头就可以捅破。”

他们来到一个池塘边。青蛙呱呱地叫着在池塘边的石头上跳来跳去。托里斯蒙多转身面向营地站住,对着栅栏上插的旗帜做了一个砍倒的手势。

“但是,皇家军队,”朗巴尔多反驳,他想发泄苦闷的愿望被对方的绝对否定态度压灭了,此时他努力不失掉内心的平衡感,为自己的痛苦找到一个适当的位置,“皇家军队,必须承认,永远为捍卫基督教、反对异教的神圣事业而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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