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太清楚大妹的确切年龄,从来没有问过,她是苏州农村的一个普通妇女,又是一个苦命的妇女,年纪很轻的时候,丈夫就死了,拖着两个很小的孩子,又得了血吸虫病,常常要住院治疗,又要干农活养自己和孩子。不知在那些年,她是怎么过来的。
我们和大妹结识,是在医院里。大妹和我母亲住一个病房,算是病友。大妹是血吸虫,我母亲是癌症,因为医院小,不分什么科什么科,病人都混住在一个病房里,就这么认识了。印象中最先母亲告诉我,说大妹很穷,住院期间从来舍不得买菜吃,都是萝卜干就饭。有一回馋不过,去买了些猪尾巴来,吃得非常节省,一直吃到猪尾巴发腻、长毛,仍然每天咬一点每天咬一点。我们家也不富裕,所以也不可能给大妹什么关照。
大妹的病经过许多次的治疗,渐渐好转了。我母亲的病情却越来越严重,最后生活也不能自理了。我们都忙着工作、学习,没有很多时间每天照顾我母亲。我们和大妹商量,请她照料我母亲,大妹便答应了。从此以后,大妹一直住在医院里,陪着我母亲,一直到我母亲去世。
我母亲去世前的那个冬天,因为病痛,每天晚上都要折腾许多次。起床、躺下,再起来、再躺下,我母亲叫大妹起来,大妹就从被窝里爬出来,冻得直抖,帮助我母亲拿药、倒水、上厕所。大妹说,真冷,真冷,那一年的冬天,真是特别的冷。
在大妹住院的日子里,大妹的两个孩子,有时候也到城里来看看母亲,吃一顿饭,下午再回家去。大妹的孩子,从小没有父亲,母亲又生病,一直是自己照顾自己。现在孩子大了,大妹开始为他们发愁,她希望孩子们的生活比她好,不要步她的后尘贫穷一辈子,但这只是大妹的心愿,大妹没有能力把自己的心愿变成事实。
但是命运却把大妹的心愿变成了现实。大妹所在的村,被一个大电厂征用土地,村里每户摊上一个人作为征用土地的对象进电厂做工人。分配给大妹这个村的名额,除每户摊一个外,还多了几个。村上的人家,家家都在为这几个多余的名额奋斗。大妹求我父亲替他帮帮忙,我父亲在县委工作,果然给大妹帮上了忙。结果,大妹的两个孩子,一转眼,都成了国家的人,进电厂工作,每月领工资,吃皇粮。
我母亲去世以后,大妹就回去了。以后,每年到年底的时候,大妹都从乡下出来,带一只猪腿给我们。大妹背着沉重的猪腿,下了火车,再上公共汽车,然后下公共汽车,到我们家,还得走二十分钟。大妹就这么每年来一次,和我们谈谈乡下的事情,谈谈她儿子女儿的事情。我们呢,送大妹几本挂历和其他的一些年货。到下午的时候,大妹看看时间,说,差不多了,我得回去了,大妹就走了。
除了在年底的时候,平时大妹也到我们家来,那多半是有什么事情要托我们替她办的。比如媳妇的工作,太辛苦,想换个岗位。也或者不是她自己的什么事情,是村上哪家的事情,知道大妹认得我们这家人,便由大妹带着他们一起出来,找到我家,把事情说了。我们答应替他们想办法,有的时候,事情能够办成,也有的时候,事情办不成。
在这许多年间,我们家如果有什么困难,需要大妹帮忙的,我们就给乡里或者村里打个电话,叫他们通知大妹。大妹接到通知,会马上赶出来,来帮助我们。有一阵我哥哥的孩子没有人带,大妹还专门到南京去替我哥哥带孩子。可惜后来大妹身体又不好,回来了。大妹直叹息,说,哎,我没有福气,南京的日子多好呀。
很快,大妹的女儿有了婆家,婆家是镇上的有头有脸的人物,比较富有,但是他们家的儿子是农村户口,事情就平衡了。大妹女儿出嫁后,大妹的儿子也开始谈对象,开始担心电厂没有房子分。大妹考虑要给儿子造房子,但是没有造房子的经济实力,虽然儿女都做了工人,但是他们的工资都得要自己准备着结婚生子用的。大妹在村里的一个厂看浴室,收入不多,后来厂办不下去,浴室也停了,大妹就没有了收入。大妹没有钱给儿子造房子结婚,后来还是电厂给大妹的儿子分了房子。大妹的儿子有了房子,到了年龄,就结婚了。大妹的媳妇和大妹的女婿一样,也是个农村户口。
去年年底,大妹破例没有到我家来。我们有时想起来也议论议论,不知道大妹是把我们忘记了呢,还是另有什么事情走不开。到了开春后,一天,大妹却来了,告诉我们,她的儿子也已经有了孩子,把大妹接到他们的家。大妹帮助儿子媳妇带孩子,只是他们的房子太小太小,只有一间,隔出一小块给大妹搭了一张床。大妹说,每天我只能从床脚跟头钻上床去。大妹在我们家四处看看,有一种久违的亲切感。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我今天要在这里住一个晚上再回家。我可以想象在那个狭小的空间,大妹连呼吸都有些阻碍。
我们问大妹,你住到镇上了,乡下的房子空关着?大妹说,租给外地人了,第一次出租,被外地人骗了,住了一个月,没有付钱,人逃走了。这一回,大妹说,我叫他们先付钱。我问大妹他们付了没有,大妹说,他们先付了一半。
大妹牢牢记住女儿家的电话,到了晚上,我替大妹拨电话,要告诉一下大妹今天不回家。但是怎么拨也拨不通,大妹守在边上看着我拨电话,一脸的疑惑。我拨了一遍又一遍,实在没有办法,我把大妹牢记的电话号码重新组合排列,经过各种排列,也仍然打不通。大妹口中不断地说,咦,咦。后来大妹便开始自己拨电话,也一样,仍然拨不通。我问大妹会不会一家人都出去了,大妹说,女婿在外地干活,但是女儿一定是在家的,有个上学的孩子,家里不可能没有人。大妹这么一说,我倒有点担心起来,但是我不敢说出我的担心来。大妹后来又拨了很长时间电话,据说第二天早晨一起来又继续拨,因为我起得晚,没有看到。
后来才知道是大妹记错了电话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