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解人像现在的法官一样,很受大家伙敬重,矛盾的双方,解决不了矛盾,他们就要请他出面了。
他就在里边安静的位子坐下来,这里靠窗,窗下是河,河上有船。
他很年轻的时候,代替生病的父亲到茶馆来劝别人讲和,这叫作吃讲茶,也就是在吃吃茶的过程中,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也没有想到这一坐竟是坐下去几十年的时光。
那一天他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天色阴沉沉的,布着乌云,对岸某家小姐的身影出现了,她婀娜的身姿倚在窗框一侧,就像一幅忧郁而美丽的风景画一样嵌入了他的心里。河里有一条农船经过,船农在船上叫卖水红菱,小姐说,船家,称两斤水红菱,小姐的声音差不多像河水那样的柔,她从窗户里放下吊篮,船农看看吊篮里是空的,船农说,钱呢?
你先把菱称上来,小姐说。
你先把钱放下来,船农说。
我放了钱你不称菱怎么办?
我称了菱你不给钱怎么办?
他在这边茶坊里笑起来,这时候吃讲茶的双方都到了,他们向他致意,说,少爷,有劳您的大驾了。
他说,坐,坐吧。
大家坐下来,他们争先向他倾说自己的道理,说对方的不是,他却摆摆手,吃茶,他说,吃茶。
大家听他的话,都吃茶,茶是上好的龙井茶,喝到第二开,已经很有滋味,他们互相仇视地看着,然后又求助地看着他,他们憋了一肚子的委屈,快要爆炸了,他却依然摆手,说,吃,吃茶。
吃茶。
吃茶。
终于把茶吃得淡了,他向他们看看,说,怎么样?
他们想了想,可以了,他们说,觉得心头轻快,再没有什么委屈,可以了,他们说,可以了。
走出茶馆的时候,拨开乌云,太阳出来了,他们向他致意,谢谢少爷。
他说,不用谢。
茶馆老板也会在门口躬送,少爷,慢走。
等到他慢慢地从少爷变成先生的时候,吃讲茶的仪式越来越少了,但是大家仍然请他替他们调解矛盾,他一直坐在靠窗沿河的老位子上,他总是一如既往请大家吃茶,他摆着手,说,吃,吃茶。
于是,大家吃茶。
吃茶。
吃茶。
等到茶吃得淡了,他们站起来,说,谢谢先生,然后心平气和地走出去,什么想法也没有。
等到他慢慢地从先生变成老伯,他仍然坐在六福楼的老位子上吃茶,大家说,老伯,他们……我们……
他说,吃,吃茶。
于是,大家吃茶。
吃茶。
吃茶。
等到茶吃得淡了,他们站起来,说,谢谢老伯,他们走出去,这时候外面的世界阳光灿烂。
他从十七岁坐到七十七岁,始终是这个固定的位子,后来河对岸人家的小姐早已经不在了,再后来河对岸的房子也没有了,他整整坐了一辈子,终于有一天,他觉得自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他再也不能在六福楼这个靠窗沿河的位子继续坐下去了,他写了一份遗嘱,过了不久他就走了。
他的儿子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下发现父亲有遗嘱的,这已经是很多年以后的事情了,他回想小时候奉母亲之命到茶坊叫喊父亲回家,他看到父亲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吃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