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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部分(第1页)

你不吃烟,谁能相信。当初你们老太爷我是见过的,他并不抽烟。怎么到你老兄手里,好样子不学,倒弄上了这个?真正我替你们老太爷呕气!”刘大侉子听到这里,一声不响,只顾拿着马蹄袖擦眼泪。署院又道:“出来做官,说甚么显亲扬名,都是假的,只要不替先人丢脸,就算得孝子了。”

刘大侉子听到这里,一半自己的委屈,一半是娘舅的教训,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呜呜咽咽哭将起来。各位司、道大人见都为诧异,一齐替他捏着一把汗。谁知署院并不见怪,停了一回,朝他说道:“我教导你的几句话并不是坏话,用不着哭啊。”刘大侉子擦了一擦眼泪,又擤了一把鼻涕,说道,“职道何尝不知道大人的教训都是好话。职道听了大人的教训,想起从前职道父亲在日也常是拿这话教训职道;如今职道父亲病故已经多年,职道听了大人的教训,一来恨自己不长进,二来感念职道父亲去世的早。听了大人的话,不觉有感于中,屡次三番的要哭不敢哭出,怕的是失仪。今天实实在在熬不住了!”说完了话,立起身来,爬在地下朝着署院磕了三个头,长跪不起。署院赶紧下座拉他。众官亦一起站立。署院道:“这从那里说起!有话起来说。”刘大侉子哭着回道:“大人教训的话,都同职道父亲的话一样。总怪职道不长进,职道该死!求大人今天就参掉职道的官,了好替职道消点罪孽,就是职道父亲在九泉之下也是感激大人的。”说完了这两句,便从头上把自己大帽子抓了下来,亲自动手,把个二品顶戴旋了下来,嘴里说道:“职道把这个官交还了大人。大人是职道父执一辈子的人,职道就同大人子侄一样。职道情愿不做官,跟着大人,伺候大人,可以常常听大人的教训。将来磨练出来,或者还可以做得一个人,不至于辱没先人,便是职道的万幸了。”说完了,直挺挺的跪着。

署院一定要他起,众官又帮着相劝,他只是不肯起,嘴里又说道:“总得大人答应了职道,职道方才起来。”署院道:“你果然能听我话,想做好人,我还要保举你鼓励别人,何必一定要参你的官呢?”说着,便叫巡捕过来,替他把顶子旋好,仍旧合在头上。署院又亲自拉了他一把。刘大侉子见署院如此赏脸,便趁势又替署院磕了三个头,然后起立归坐。署院道:“人孰无过?过而能改,就不失其为好人了。兄弟生平最恨的是抽大烟一桩事,好好一个人,生生的被烟困住,以后还能做什么事业呢!”说到这里,回转头去一看,见商务局老总也在坐,便同他说道:“从前你们所说那个姓胡的办的那个戒烟善会,到底靠得住靠不住?”商务局老总道:“他的丸药外头倒很销,而且分会也不少。”署院道:“销场虽好,不足为凭。你们只要看这位刘大哥脸的颜色,怎么越吃越难看呢?不要丸药里搀了甚么东西害人罢?”商务局老总道:“职道也问过胡令,据称用的是林文忠公的遗方。既然刘道吃了不好,等职道下去查访查访,果然不好,就撤去前头给的告示,勒令停办,免得害人。”署院道:“正该如此。”说完送客。

刘大侉子下来仍旧去找娘舅。娘舅问他怎么样,刘大侉子便一五一十,述了一遍。娘舅道:“此计已行,以后包你上院,永远不会再碰钉子。但是想他的差使还不在里头,等我慢慢的再替你想个法子,包你得一个顶好的事情。”刘大侉子一定要请教。娘舅发急道:“你别性急!早则十天,迟则半月,总给你颜色看就是了。怎么性急到这步田地?也得容我想想看呀!”刘大侉子见娘舅动气,只好无言而罢。

且说官场上信息顶灵,署院放一屁,外头都会晓得的。这日说了胡镜孙丸药不好,当天就有人传话给他,叫他当心点。他这人生平最会拍马屁,新近又不知道走了甚么路子,弄到山东赈捐总局的札子,委他兼办劝捐事宜。他得了这个差使,便兴头的了不得,东也拜客,西也拉拢,怀里揣着章程,手里拿着实收,一处处向人劝募。居然劝了一个月下来,也捐到一个五品衔,两个封典,五六个贡、监①。论他的场面,能够如此已经很不容易了。这日听得人家传来的话,赛如兜头一盆冷水,在店里盘算了半夜,踱来踱去,走头无路。后来忽然想到本省藩台,曾经见过两面,前头开办善会的时候,托人求他写过一块匾,有此渊源,或者不至忘记。事到其间,只得拚着老脸去做。是日,一夜未睡。次天大早,便穿了衣帽赶上藩台衙门。手本进去,藩台不见。胡镜孙说有公事面回,然后勉勉强强见的。见面之后,藩台心上本不高兴,胡镜孙又嚅嚅嗫嗫的说了些不相干话。藩台气极了,便说:“老兄有甚么公事快些说。兄弟事情忙,没有工夫陪着你闲谈。”胡镜孙碰了这个钉子,面孔一红,咳嗽了一声,然后硬着胆子说出话来,才说得:“卑职前头办的那个戒烟善会”一句话,藩台已把茶碗端在手中,说了声“我知道了”,端茶送客。胡镜孙不好再说下去,只得退了出来。一场没趣,愈加气闷。回到店里,茶也不喝,饭也不吃,如同发了痴的一般。

①贡、监:即贡生、监生。有这资格就可以做官或应乡试。

幸亏太太是个才女,出来问知究竟,便说:“现在世路上的事,非钱不行。藩台不理你,你化上两个,他就理你了。”胡镜孙道:“去年我开办这个善会的时候,问你借的当头,如今还没有替你赎出来,那里还有钱去孝敬上司呢?”太太道:“有得赎没有得赎,自己夫妻,有什么不明白的,只要你不替我没掉就是了。至于你如今孝敬上司,没有现钱,依我想,东西也是好的。”胡镜孙道:“你看我这店里,除掉几包丸药,几瓶药酒之外,还有什么东西可以送得人的?”太太道:“只要值钱,怎么送不得?如果不好送,为甚么你的仿单上要说‘官礼相宜’呢?”胡镜孙道:“话虽如此讲,你晓得我十块钱的药,本钱只有几块?自己人,同你老实说,两块钱的本钱也没有,不过骗碗饭吃吃罢了,那里值得甚么钱呢。”太太道:“时常见你替人家捐官,从前你得这个差使的时候,你自己说过有多少的扣头,如今这笔钱那里去了呢?”一句话提醒了胡镜孙,心上一想:“横竖空白实收在自己手里,与其张罗了钱去孝敬上司,何如填两张监生实收去送藩台的少爷。像他们这样宦家子弟,这一点点的底子总要有的。如果收了我的实收,他自然照应我。彼时间骑马寻马,只要弄到一笔大大的银款,赚上百十两扣头,就有在里头了。他若不肯照应我,一定还我实收;实收已经填了字,不能还,只好还我银子。如此一来,我赈捐内又多了两个监生,将来报销上去也好看。”主意打定,告诉了自己妻子。太太点头无话。胡镜孙方才胡乱吃了一碗饭,连忙取出实收,想要取笔填写履历,无奈又不晓得少爷的年、貌、三代,只好搁笔。想来想去,没有他法,只好封了两张实收,托人替他写了一禀帖给藩台,说明白:“卑职目下办捐,情愿报效宪少大人两个监生,务示大人赏收。”另外又附一张夹单,是求藩台替他翰旋那戒烟善会的事情。禀帖写完,他便冒冒失失交给藩台号房替他递了进去,自己坐在官厅上等传见。以为这一功他总受的了。谁知等了半天,里头传出话来,问他这个办捐差使是谁委的。他只得照实而说。那人进去,等到天黑,也没见藩台传见。后来向号房打听,亦打听不出。号房劝他明天再来,只好回家。

谁知一连上了三天藩台衙门,始终未见。第四天上,接到委他办捐那个老总的札子,上写:“接准浙江布政司函开‘,说他如何”借差招摇,钻营无耻“,又”附还实收两张,希即查办“云云。后面写明将他撤委,限他”即日将经手已捐未捐各实收,造册报销,不得含混“各等语。他得了这个札子,犹如青天霹雳一样,善会尚未保全,差使已经撤去。还算他自己顾全场面,次日即把捐务及收到的银子一律交割清楚。后来又费九牛二虎之力,把个戒烟会保住,依旧做他的卖买。都是后话不题。要知官场上又出甚么新鲜事情,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叩辕门荡妇觅情郎 奉板舆①慈亲勖孝子

却说浙江吏治,自从傅署院到任以来,竭力整顿,虽然不能有十二分起色,然而局面已为之一变。若从外面子上看他,却是真正的一个清官:照壁旧了也不彩画;辕门倒了也不收拾;暖阁破了也不裱糊。首县奉了他的命,不敢前来办差。一个堂堂抚台衙门,竟弄得像破窑一样:大堂底下,草长没胫,无人剪除;马粪堆了几尺高,也无人打扫。人家都说碰到这位上司,自己不要办差,又不准别人办差,做首县的应该大发财源。谁知外面花费虽无,里面孝敬却不能少,不过折成现的罢了。所以但就情形而论,只有比起从前俭朴了许多,不能不说是他的好处,至于要钱的风气,却还未能改除。俗语说的好:“千里为官只为财。”做书的人实实在在没有瞧见真不要钱的人,所以也无从捏造了。

①板舆:古代老人常用的一种板车,由人扛抬,后借指官吏迎养父母。

闲话休题。且说署院自从到任至今,正是光阴似水,日月如梭,弹指间已过半载。朝廷因他居官清正,声名尚好,就下了一道上谕,命他补授是缺。他出京的时候是一个三品京堂,如今半年之间,已做到封疆大吏,自然是感激天恩,力图报称,立刻具折谢恩。合属官员得信之余,一齐上院叩贺,不消细说。从此以后,他老人家更打起精神,励精图治。闲下来还要课小少爷读书。他太太早已去世,小少爷是姨太太养的,年方一十二岁,居然开笔能做“破承”。傅抚院更是得意非凡。拿了一本“文法启蒙”,天天讲给小少爷听。还说:“我们这种人家世受国恩,除了做八股考功名,将来报效国家,并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得。”他一家骨肉,只有亲丁三口,并无别的拖累,所以他于做官课子之外,一无他事。今见天恩高厚,将他补授斯缺,心中更为快乐。

一天,适当辕期,会客之后,回到上房吃饭。正想吃过饭考问儿子的功课。他一向吃饭,因为人少,都是姨太太陪着吃的。这日等了半天,姨太太竟未出来。他总以为姨太太另有别的事情,偶然迟到,不以为意,谁知等到吃完,姨太太始终不见。问问老妈,都不肯说话。后来又问儿子。毕竟儿子年轻嘴快,回称:“我娘困在床上,从早上哭到此刻,还没有梳头。”傅抚院听了诧异,一时摸不着头脑,只得又问儿子。旁边伺候的老妈一齐做眉眼给少爷,叫他不要说。被傅抚院瞧见,骂了老妈两句说:“你们偏会鬼鬼祟祟,有甚么事情要瞒我?”一定追着儿子要问个明白。少爷无法,只得说道:“我亦不知道甚么。今儿早上,门上汤二爷来说,有个媳妇长的很标致,还带了一个孩子,说是来找爸爸的。我娘就为着这个生气。”傅抚院一听这话,心上老大吃惊,盘算了半天,一声不响。歇了一会,问道:“现在这女人在那里?”少爷道:“他要来,汤二爷叫把门的看好了门,不许他进来。我娘嘱咐汤二爷,等他来的时候打他出去。”傅抚院着急道:“此刻到底这人在那里?”少爷道:“连我不知道。”老妈见主人发急,晓得事情瞒不住,只得回道:“这女人,据他自己说是北京下来的,现住在衙门西边一爿小客栈里。来了好两天了。他说他认得老爷有靠十年光景,从前老爷许过他甚么,他所以找了来的。”傅抚院道:“那里有这回事!我也不认得什么女人。”老妈道:“他是这们说呢,我们也不晓得。”傅抚院道:“我不问你这个,到底他到衙门里来过没有?”老妈道:“这个不知道。我们亦是听见汤二爷说的。”傅抚院便吩咐:“叫汤升来,我问他。”原来这汤升是傅抚院的心腹门上。他家的规矩:凡老人家手里用的人,儿子都不能直呼名字,所以少爷也称他为汤二爷。

闲话休题。且说姨太太先前也是听见丫头们咕咕唧唧,说甚么有个女人来找老爷。姨太太醋性是最大不过的,听了生疑,便向丫头追究。丫头说是汤二爷说的。姨太太便把汤二爷叫上来,拷问此事。没了大太太,姨太太便做了中官,当家人的那里还有不巴结他的,便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当时姨太太便气的几乎发厥。这时候傅抚院正在厅上会客,老妈们屡次三番要出来报信,因为会的是些正经客,恐怕不便,所以没有敢回。等到傅抚院送客回来吃饭,姨太太肝厥已平下去了,只是还躺在床上不肯起来。傅抚院向儿子追问此事,以及传唤汤二爷,他都听在耳朵里,装做不听见,不作声,看他们怎样。

停了一刻,汤升穿了长褂子上来。傅抚院正要问他,一想守着多少人,说出来不便,便起身要带汤升到签押房里去盘问。刚刚走到廊檐底下,已经被姨太太听见,直着嗓子大喊起来,又像拿头在板壁上碰的蓬蓬冬冬的响。傅抚院一听声音不对,立刻缩住了脚。再一细听,姨太太已经放声大哭起来,说甚么:“老不死的!面子上假正经,倒会在外头骗人家的女人,还养了杂种的儿子!你们带声信给那老不死的:他要去会那不要脸的婊子,叫他先拿绳子来勒死我,再去拿八抬轿抬那婊子进来!”一面骂,一面又问少爷在那里。先是少爷听见娘生气,丢掉饭碗,早已溜在后院去了。好容易被丫头、老婆子找着,一齐说:“我的小祖宗,你快上去罢!姨太太要同老爷拚命,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小少爷起先还不肯去,后来被丫头、老婆子连哄带骗的,才骗到上房。他娘一看见了他,就下死的打了两拳头。手里打的儿子,嘴里却骂的老爷,说:“我们娘儿俩今儿一齐死给他看!替他拔去眼中钉,肉中刺,好等他们来过现成日子!横竖你老子有了那个杂种,也可以不要你了!”说着,又叫:“拿绳子来,我先勒死了你,我再死!”儿子捱了两拳头,早已哇的哭了。

傅抚院本来站在廊檐底下的,后来听见姨太太要找少爷,知道事情闹大了,只得回转上房,到套间里,在靠窗一张椅子上坐下叹气。姨太太也不睬他。后来看见小婆打儿子,又要勒死儿子,他老人家也动了真气,便气愤愤站起来说道:“儿子是我养的。你们做妾妇的人不懂得道理,好歹有我管教,你须打他不得!”姨太太一听这话,格外生气,便使劲唾了傅抚院一口道:“你说儿子是你养的,难道不是我十月怀胎怀出来的?我是他的娘,我就可以打得他!”说着,须手又打了儿子几巴掌。儿子又哭又跳。傅抚院道:“岂有此理!我们这种诗礼人家,一个做小老婆的都要如此颠狂起来,还了得!”姨太太道:“小老婆不是人?”傅抚院道:“人家纵容小老婆,把小老婆顶在头上,我这个老爷不比别人,我要照我的家教。从前老太爷临终的时候有过遗嘱的,不好我就要……”话未说完,姨太太逼着问道:“你要怎么样?”傅抚院又缩住了嘴,不肯说出来。姨太太道:“开口老太爷遗嘱,闭口老太爷遗嘱,难道你在外头相与那不成器的女人,也是老太爷的遗嘱上有的吗!既然家教好,从前就不该应同那臭婊子来往!也不晓得姓张的、姓王的养了杂种,一定要拉到自己身上。”傅抚院被他顶的无话说,连连冷笑道:“你们听听,他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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