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了先前的那些惊心动魄,他其实已经能摸到一部分记忆的影子,只是那些记忆很虚无,像水面下的影子一样看不清楚。他不大记得东君什么时候开始抽烟了,应该是在银河刚成立,最忙也最兵荒马乱的时候。用这东西倒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比咖啡更能提罢了。在缺乏休息的情况下,人会渐渐失智,咖啡和茶能把智商保持在原来的百分之八十,烟却可以将它保持在百分之九十五。倒也远远不至于成瘾的地步,只是当做工具。
但是林浔总是不大高兴的。
他觉得为了银河,倒也不至于强迫自己做到这样的地步。
但他不会说,他想这是东君所喜欢的事业,是他自愿去做的付出,是自己无权置喙的事情——虽然他是东君的男朋友。
只是有点难受,有点,酸。
东君经常因为公司的事情忙到很晚,一开始那两年他会在银河陪着,后来越陪越晚,趴在办公桌上打瞌睡,就被东君打包扔回家去,以后不许再来了——然后慢慢慢慢,就习惯了等人下班,但也不一定是下班,可能是个“今晚不回来了”的短信。
林浔也不能怎么样,继续读他的论文而已。他的工作其实算不上繁忙,写算法的人,纯粹工作量远比不上写代码的人,只是思路更加难找。所以他每天不是在看论文,就是在看论文的路上。永远获取最前沿的知识,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只是有时候偶尔也会怀念那间窗外有山楂树的房间,和房间里深夜陪他刷论文的人。
但他偶尔也有自己的活动,比如今天有个在帝都举行的数学会议,他回来得有些迟了,回家的时候,东君已经在房里等他,情似乎有一点点危险。
那天他还收到了IMU的邀请函,一次国际数学论坛,与会的还有几个当年的朋友,但是时间很长,二十五天。去或者不去,林浔其实无所谓。但他还是告诉了东君。
东君道:“不许。”
林浔偏过头,喘了几口气,这个人正在很重地吻咬他的脖颈。
上一次他的梦就做到这里,但是这一次,场景还在继续。
他笑了一下,放软声音道:“但我想去。”
东君在昏暗里俯视着他,过一会儿,轻轻啄了一下他脸颊:“那去吧。”
林浔:“……哦。”
东君:“最近不高兴吗?”
“没事,”林浔习惯性地说了这两个字,顿了顿,却又道:“有一点。”
东君:“那出去散散心。”
林浔:“……嗯。”
他把脑袋埋在东君胸前。
明明东君什么事都顺着他,他反而不高兴了。
他闭上眼睛,却突然想起十年前,那个同学敲门喊他出去玩时,死死拉着他的手腕,红着眼睛瞪着他,不要他和任何人一起玩的漂亮小孩。
可是人都是会变的。
他又想起自己翻过银河的那些文件,发现除了银河的收益的一部分会源源不断打进他卡里之外,他对这个结构庞大的集团没有一丝插手的权力。
或许,对一个人来说重要的事物,是不断在变化的。
……什么时候觉得东君开始不喜欢自己了?
或许就是这个时候吧。
——那一年他二十三岁,两年后,他离开了东君,又过两年后,他在一定程度上离开了这个世界。
还好只是一定程度上。
他沉了下去。
他的精像一枚羽毛,在水中下沉,阳光粼粼的水面逐渐远去,泡泡往上浮,最终看不见了。周遭一切变暗变深,在一丝光也没有的那一刻,他轻轻落在柔软的河床。
他好像逐渐变重了,呼吸的一起一伏,甚至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都要克服水的压力——他再也不像风中飘飞的羽毛一样轻盈而无拘无束,有什么东西禁锢住了他。
是什么?
——是尘世的躯壳。
林浔猛地睁开眼睛。
黑色的世界,看不见任何东西,只有星星点点微弱的灯光刹那间涌进他眼睛里。
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壳,外面仪器声响成一片,他像是一个在真空中生活了太久的人,任何一点色彩和声音都在他的感官里无限放大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匆匆的脚步声响起,一声“嘀”,金属平滑的推动声响起,外面白色的光芒起先是刺眼的一线,然后逐渐放大。
林浔的思绪很慢,足足过了两秒钟后,他才迟缓地想,这是果壳,他躺在果壳里。
灯光很柔和——虽然仍然对他的视网膜造成了一定的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