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后是端庄雍容将锋芒都藏在心里,这位主儿恣肆洒脱半口气都不咽,有关起宫门来过低调日子的心性,也能毫不留情面地叫犯到她眼前的人都哭出来,喜怒哀乐、念唱作打,一言一行都是本事。
宫里几曾有过这样的人?真真假假,便是他们这些历久了人的也看不清,性子冷手腕狠是真的,可素日待人的平和不倨傲也是真的。
所以人心性情,哪里是轻易就能说透的。至少这些年,这宫里平平常常地就把他们跟个寻常人似的待的,可就这一位。有小子不识好歹碎嘴说这位主哪哪不好,他却觉着这就是宫里最好的心了。
平常能把你当个人似的待,比拿你有用的时候热络客气地说一千句、一万句话都珍贵。
敏若不知道赵昌心里这一番因今晚和她平日性情而升起的感慨,起身接过瑞初,见她被康熙举高举得两眼发光,无奈道:“这小时还好哄,等大了再想飞那么高,您还能举吗?”
康熙轻嗤一声,不屑地道:“就是七老八十了,朕也举得动瑞初!——不若你先替瑞初试试?”
敏若快速一屁股坐到罗汉榻上,康熙那表情明显就是要作怪,大夏天的她可不想跟蹲醋坛子似的被熏。
就算她吃不了亏吧,那一群女人围着她坐一会,平时是欣赏美丽,要各个话里话外一股子醋味,谁受得了?
反正她是受不了。
见她跟躲老虎似的,康熙轻笑,“平日里那股子敢与世俗争先的勇悍都哪去了?也不见你这么看重那些规矩礼教。”
敏若道:“天地良心,难得您夸我一句,这句我可得记下来裱上!”
康熙却有些感慨,“这可不是朕说的,是容慈在朕面前夸你的原话。你啊,算是把朕的这些女儿都笼络去了,便是最稳重成熟的容慈、最跳脱的蓁蓁提起你都是满口夸赞。”
敏若心道怪不得这家伙这段日子对她的学堂工作如此支持,这是有人在他面前为她进言过了!
夸完了还不来邀功,真是一群好崽啊!
敏若面上羞赧地道:“当不得。”心里对崽们大夸特夸,真不愧是她教出来的崽,有眼光!
相识多年,康熙多少知道她是什么货色,白了她一眼,“心里都美出花来了吧?行了,咱们安安静静地说会话,朕心里头乱得很。”
他话里大有深意,敏若沉默下来,起身又端了一壶茶置在冰盆里,康熙也不会直接将前朝事务说出来,他只是烦心,想借着话说出来纾解纾解,皇贵妃病着,又一贯心思敏感,他怕说出来反叫皇贵妃也跟着担忧耗神,思来想去,竟唯有敏若这一个能叫他放心的人了。
因他是忽然来的这一出,敏若并没备酒,可光是喝茶他也好像喝醉了一般,最后躺在榻上仰望着天边繁星,拉着来扶他的敏若的手,喃喃道:“你说这人,怎么就都会变呢?”
“人没有不变的,皇上。”敏若扶着他起身,轻声道:“自古人心最难捉摸,人年岁长、心思也在变,哪有一辈子都没变过的人呢?”
康熙侧头看她,语气似是轻松散漫,眼神却很真,他道:“朕认识你这么多年,从十六年至今,你我相识相伴近十载,朕便未见你变过。”
他说完,便回过头去,闷头往前走,敏若忽然碰上他这么走心还怪不适应的,扶着他往正殿里,随口笑道:“您这夸的我都不知怎么开口了。”
康熙却似是醉了说胡话一般,继续语气松快地嘟囔道:“法喀也像你,你们一母同胞的姊弟个,法喀受你教养长大,他不像果心,更像你,眼界广、心胸开阔,看似斤斤计较,大事上却从不含糊,可……”
敏若耳力极佳,与他离得又近,他后面的话便是囫囵在嗓子里,也叫她隐约听出“首芳”二字。
首芳……敏若心忽然一定,首芳是仁孝皇后名讳。
这样看来,康熙与法喀的裤子是准了。
她最后提着的一丝心也放下,闷头道:“您忽然这一夸,我都不好意思再骄傲了,怎么好像被您拉进套里了似的?往后还不得更战战兢兢地教您的公主们?”
康熙朗笑两声,“这都是你自己情愿的,朕可不多给你俸禄!”
“您快进屋去醒醒茶吧!一壶歇夏茶都能给你醉成这样,我看往后您也别喝酒了!”敏若故意推着他往屋里走,康熙便笑,也不恼。
次日,清溪书屋里又是一上午的热闹,下午那会敏若听说终于有了定夺,谈判使团照旧出行,日期地点都无变动,只前往谈判地点的路线略有更改,并且康熙御笔增加了使团随行兵士人数、配备火器数量。
敏若听着,就知道恐怕法喀他们这一行,不只是与罗刹国谈判一个目的了。
这回动身的日子很急,临行前一日,康熙如约带着法喀过来了,敏若带着乌希哈她们包了一顿饺子,法喀走前,她将特意包在饺子又分得每碗一个给法喀吃了出来的铜钱用红绳穿着给他戴在手腕上。
“此去一路顺利,保疆域不失,保边境自此安宁,然后凯旋而归。”敏若拍了拍法喀的头,还好似许多年前拍半大孩子似的,“姐姐就在京里等着,等你回来,再给你包一顿饺子。”
法喀冲她扬眉一笑,煞是灿烂。
等他走后,康熙才道:“你不是不信那些吗?”
不信的是神佛,送出的是寄托。
敏若望着法喀被梁九功引出去的背影,低声道:“有什么信与不信的,只要他平平安安成事归来就好。”
挺直腰板的使团,不割让出去的国土。
这样才好。!hsyboo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