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九)OLIVIA
庄宁的那个冷笑带着魔力一样,我在沙发上开始不自在起来,本想动动手脚,却发现肩膀不听使唤,腿也无法动弹。她看看我,转身到一边的桌子旁坐下,和我隔桌相望,左手放到桌面上,手指弹钢琴的动作似的落下敲击,咚,咚,咚咚,咚,眼睛半下都没眨得盯着我看,看得我心里直发毛。而等她终于指头在桌子上敲够了,忽而一笑,对我说:“还是不想跟我说话是吧。那好,没关系。我说,你听。”
“olivia,心理学你一定不陌生吧。虽然名义上学这个的是christy,但这对你们俩来说根本没有分别。我想问你,你看过心理医生吗?我的意思,是作为病人,去找心理医生看过吗?”
我喉咙动了动,却没说话。她又笑笑——
“没看过吧。我相信你一定是有见过不少什么心理学教授啊专家之类的,也许作为志愿者还曾经做过实验,可你一定从来没有以病人的身份,进过他们的屋子,坐在他们的面前做过治疗。可我告诉你,我有过,不止一次。而且那人的头衔叫起来还没心理医生这么好听,别人都叫他,精神科医生。发热咳嗽找内科,动手术找外科,生孩子找妇科,那么,精神病找精神科,听起来是这样一种逻辑,对吧。那么,我当初去找的,就是精神科。我妈带我去的。因为我不能说话,目光呆滞精神涣散进食困难肠胃紊乱一吃药就吐,别人就给我妈建议让我去看精神科。‘去吧,去精神科看看,这孩子,”她指指自己太阳|穴,“‘应该是受什么打击太大了才会这样’。Bingo!”啪一下她弹了个响指,吓我一跳。
“没错,我是受刺激了才会变成那副死德性。我妈没办法了,只好带我去了。死马当做活马医吧。她那时候可能也是有这种想法的。然后我就去了,医生说我有忧郁症,给我开了药,然后我又回去了,带着药。”说到这里,冷笑一下,“忧郁症?开什么玩笑。我只是不想说话不想吃东西而已,暂时,”(强调暂时)“暂时想这样而已。因为我觉得我身体里有很多很多垃圾脏东西它们得被排出去。我只要喝喝水喝喝果汁就好了,我会保证我不死掉的。因为我觉得只要等我把身体清洁干净了,我就可以重生了。而那个时候,我需要这种感觉。”——又是一下冷笑——“忧郁症?开他妈什么玩笑。我只是有点选择性缄默症,跟他妈忧郁症可差远了。”
她用右手食指抵住左手小指的指尖,拿右手拇指从左手小指指根处往指尖方向推,推完了小指,接下来,无名指,接下来,中指……然后,左右手动作互换,重复一遍。做完了,看着我。我心里还是发毛,越来越怕。
“可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有这种名词,是我后来跟christina聊天的时候她告诉我的。当然,我想你一定也是有所了解的。不过,别人可不管你选择性不选择性,他们管不说话的人叫什么?叫哑巴。通称。知道吗,我还在小学的时候,忘了具体是几年级了,可能也就是三四年级那个时候吧,有一学年一整个学期还多的时间我在学校里一句话都没说过,是真的一句话都没说。不回答老师问题,也不跟同学说话,上学的时候去,放了学就走,没人注意到,也没人会去管。可你知道好玩的是什么吗?好玩的是我一出了校门立刻就会说话了,在家里说话也正常,所以我妈,当然还有我爸,从来没有发现过不对劲。”
她又开始推手指,“我一出了校门,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就开始张嘴说话,自己跟自己说话,不,是对话,想一个题目出来,自己跟自己对话,就像两个人做辩论一样。而且,是用汉语和英语在做相互对话。你一定好奇过我英文是怎么学来的吧?其实不光只是看书,还有很多就是这么练来的。是真的哦,一点一点这么练来的。我妈给我买过一本牛津字典,很多家长都给孩子买过,不过也许有的孩子从来都没有翻过,只是摆在那里做做样子。不过我告诉你,我是真的翻过,几乎一页一页地翻过,还有汉语大词典,放在一起,我都几乎一页一页地翻过。你要问我为什么这么做,因为我所有的时间都自己支配都支配自己,我觉得翻字典对于我来说是个很好玩的游戏,所以我就玩喽,反正,也不会有人跟我玩的。听到这个,是不是觉得我去看精神科是去对了。正常的小孩谁会干这事?精神分裂吧。”
她停止推手指了,坐在桌子对面继续看着我。我想保持眼神和脸部表情都岿然不动,但是没用,表情不动是因为脸部僵硬了,而眼神,则有点闪躲了。我觉得自己好像处在了雷区里,除了保证身体的僵硬不动之外,其它什么都做不了,也最好不要做。
“我爸妈关系不好,这是事实,既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也不需要隐瞒。毕竟,一个和睦的家庭是不可能发生我父亲那种事的,绝对不会。它只能是人祸,但绝对不是天灾。他们关系不好,你知道他们在家里互相之间是什么表现吗?你一定也猜出来了,”冷笑,压着嗓音,“就跟我在学校里的时候一样,不说话。他们两个会分别跟我说话,但是相互之间却不交流,有时是一天,有时是两三天,一个星期的也有,至于一个月的,”翻眼望我,“也有。”
我心刷一下凉了,凉得透透的,猛然间猛烈地意识到我是犯了一个多么大的多么严重的多么愚蠢的多么幼稚的错误。完了完了完了完了完了,我想闭眼,可就是闭不上。她那刻意压低的暗哑的嗓音仍旧不管不顾地往我耳朵里灌——
“他们很多时候都不会看对方一眼,想直接当对方是不存在的。可有的时候正相反,会死死地盯着对方看,毫不掩饰他们眼神里对彼此的厌恨。你知道吗,就当着我的面,连有避讳一下的想法都没。在我们家,是没人会在家里开玩笑的。我妈恨不得每一天都能安排她加班,这样她可以早出晚归,减少在家里呆的时间,减少她的痛苦。而我妈一出门,我爸就也出门,我不知道他去哪,他干什么没人过问,也没人敢问。有的人觉得人们在自家里不笑不响这很不正常,一天两天也许不正常不习惯,可时间一长,day by day; day after day; you will get used to that。 It doesn’t matter。 我就是这样渐渐无所谓了。
“可他们俩偏偏又是离不成婚的。我爸不会轻易把我妈放走,他既恨又舍不得,‘拖着,我就是不跟你离,拖到老拖死你’。而我妈呢,她不敢跟我爸提离婚,可当然也知道我爸心里头这样的想法,于是,‘好,不离就不离,不离我就让你日子过不好,看谁斗得过谁’。”冷笑,“and finally; my mother won; my father died; and I grew up。”
沉默。沉默。沉默。她忽然温柔地笑了(我却觉得心寒),说:“知道吗,olivia,我真庆幸咱们俩都是一样,不会有孩子,不用孩子来为我们见证。How lucky we are!是不是?”
我当时的那个脸色啊,我不知道要在这世上的哪种语言里找到一个词去形容,我只能像块石头一样坐在那看着她。而她呢?她的眼里有一点都没掩饰的对我的心疼,可同时的那种坚决,那种势必要彻底解决这次“家庭危机”的坚决,也在那双眼睛里,毫不掩饰地传递给我。我心里只觉得自己像个白痴一样,事情发生的时候我总习惯感情为先,习惯以自己的情绪最快做出反应。可它所带来的伤害性却成了我所不能控制的。我的以自我为中心,却以自己最终无法全身而退而陷入僵持。做事考虑得不够全面,更不够深远。
也所以,真的败在你手里,心服口服也心甘情愿。
作者:黑人薄荷 日期:2011…12…27 10: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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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OLIVIA
我仍旧是石像一座,无言无语,她还是那样的眼神看着我,那样的语气声音说着话——
“olivia,虽然你很少提起,但是你对你爸妈的离婚其实也是很介意的。这不可能对你毫无影响,包括christina也一样。可我们有一个致命的不同点你知道是什么吗。我的痛苦是要如何结束脱离一段关系,而你们俩所渴望的,是如何更长久地延续一份美好。不是说我不想延续,只是说,当我觉得它已经不受我控制远非我愿望的时候,比起延续来,我更想结束。你想说我没勇气缩头乌龟我都无所谓,可我是个必须保证凡是我所有必受我控制的人。控制不了的,再好我也不要。因为,”又是冷笑,还有眼睛里的哀伤,“那可能会要了我的命,就像我爸一样,一次彻底失控,啪,完蛋了。”她抬起手做了个打枪的动作,然后眼睛朝下看。于是又是沉默。
沉默之后,她再抬头,却忽然笑了,连语气都变了——
“对不起,”淡淡的口气,“跟你说了不开心的事,尤其是在这种时候。可你知道吗,当初我在我妈面前跟她坦白的时候我就有冲动想把关于自己的一切都告诉你,可后来想想,还是作罢了。有些事与你无关,不该让你承担。是我自己的,我就得自己担起来,那是老天赏赐给我的。可很奇怪,有时候又觉得既然在一起了,就不该对你有所隐瞒,矛盾的要死。于是就思来想去拿不定主意,后来想啊想,终于想明白,还是算了吧,如果把一切都交给你,等于是自己在推卸责任。万一有一天分开了,坦白一切的人也许会觉得自己是毫无保留的,却还遭此待遇,闹不好要自怨自怜。可对方呢,接受了别人的一切,本来不该她承担的责任却要她承担,可是又没法去做什么,力不从心的,闹不好要觉得自己是个不负责任薄情寡义的家伙,会开始内疚。我们对善良的人不该这么残忍,而且这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