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了宫灯的晴雪阁肃静无声。用了晚膳,我屏退宫人,又吩咐随儿领宇儿去换衣服,转身看了奉茶的刘保道:“今日千草苑何人当值?传本宫口谕,命他晴雪阁外见驾。”
刘保素知人心思,他见我语气颇淡,连忙差人往千草苑传话。不消片刻便听宫人在外禀复人已带到。吩咐了进来,我斜倚湘妃塌,仔细打量进得屋内的一名双十年华的宫婢,她一身嫩绿宫装,衬托了乌发双髻,细腰削肩,倒也颇显婀娜。
她低垂秀颈行至我面前屈膝跪了道:“奴婢秋荻叩见贵妃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平身。抬起头来。”
她抬了头。堪比西子的貌,宛若轻烟的眉,隐现光华的眸。立于阶下,她不惊不惧,依稀的令人生了“芳心自有天知。任醉舞、花边帽敧。”之感。我正自惊异,不经意的却发现她凝脂般的双颊间竟星星点点生了些许麻斑。那一刻,我忽生了一缕惋惜。若非这麻斑,想来她亦会是六宫粉黛,三千佳丽中出挑的一位吧。这般的花容绮貌亦有瑕疵,可见上苍从不肯将完美赐予一人。
见我似是恍惚,一旁的刘保轻咳了躬身道:“娘娘,她便是负责看顾千草苑的宫婢秋荻。”
我敛了神思,轻抿了姑苏府
献上的名唤“飞雪绿云”的洞庭碧螺春道:“入千草苑多少时日了?这千草苑各品药草性味、功效你可都知晓幺?”
“回娘娘,奴婢自入宫便领了看顾千草苑的差事,至今已二年有余。千草苑所得药草共一千九百九十株。其中轻身、延年、疗虚劳之草六百;可镇痛、平咳喘之草六百;祛风湿,散瘀血之草五百……”
秋荻清晰自若的回答令我暗自称奇,混沌昏蒙的后宫竟有此等灵秀女子却也少见。拈了“断肠草”,我声色皆淡:“你既是对各品药草了如指掌,当知此草性味、药效非同一般,却听凭六皇子任性胡闹。你可知罪幺?”
秋荻轻轻一颤,旋即镇定的回道:“回娘娘,奴婢以为殿下并非任性胡闹,实是出于一片孝心,故斗胆替殿下采摘此草。奴婢触犯宫规,愿受一切处置。”
从容的看了我,秋荻静静的伏跪在地。好个机敏坦然的女子。我心下暗赞。听她语气,似是与宇儿早已熟谙。如若将其安置宇儿身边,日后或也有些用处。
转念,我凝视了飘浮杯中的碧绿螺叶沉声道:“本宫虽是体念你对殿下的赤诚之心却也不能坏了这宫中规矩。来人,将秋荻杖责二十,以惩其提点殿下遵规守制不力。”
二内侍应声而去,须臾便执了板,抬了春凳进
来。刘保与他二人递了眼色,示意将肩背抖颤的秋荻推上春凳。我不再理会,只轻弹去指尖茶渍,悠然的向塌椅深处靠了微微阖上双眼。
五杖重责,秋荻终是忍不住痛哼出口。我仿若不闻的缓缓睁开眼,忽见结了发辫的宇儿含了泪闯进屋用力推开执杖内侍,扑跪在我身前晃着我的手呜咽道:“娘,求求你,饶了秋荻姐姐吧。都是宇儿的主意,宇儿再不敢不遵规守制了。”
“放肆!”我呵斥着,甩开他的手吩咐刘保:“送六皇子去凌烟阁。”
凌烟阁曾是那人批阅了奏章后的小憩处。他说他喜欢凌烟阁好似武陵源般的安宁清凈,亦知我喜好读书,于是便将紫浣宫连了此处一并赐予了我。他说,只有紫浣,凌烟方配得起“柳筠”这迤逦的名字。淡淡的笑笑,也好。便由他这般认为吧。至少宇儿独得了一份宠爱。如今因了宇儿入文华斋课读,我便将凌烟阁做了书房。他处处宠溺宇儿,唯此读书一事却不曾丝毫心软。宇儿贪玩耍,于是他便传下旨意将凌烟阁另作了训诫之途。
宇儿见我命他往凌烟阁,顿时害怕的扑簌了泪花,却依旧怯怯的哀求我莫要惩处秋荻。眼看面面相觑的众宫人愈加提心吊胆,战战兢兢,我只作不允,转而望着伏在春凳上紧咬贝齿的秋荻责问宇儿:“做错了事当如何
?”
“宇儿……”小家伙吸着鼻翼抽噎道:“宇儿请娘责罚……”
“来人!六皇子罔顾宫训,杖一十!”
屋内弥漫了瑟瑟寒意,众宫人屏息敛气,无人敢应,只余了宇儿在低声哭泣。我佯怒的逐一扫视噤若寒蝉的众宫人扬声道:“刘保!”
“娘娘!”未待刘保应声,春凳上的秋荻忽然抬起苍白的娇容直视了我,黯淡的眸子一片清澈:“奴婢之罪,奴婢一力承担。殿下身份尊贵,无心过错亦因孝亲所致。求娘娘宽恕殿下,奴婢愿替殿下受责。”
这清澈通透的眼神?我倏而一震。好生熟悉!似曾相识却是想不起何时何地。
我一时怔忡,忽没来由的又于耳畔回荡起谢大哥温润柔和的话语:“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是了。倘若心似晴空,不留点翳,尘埃过处,亦如空气。怕便是真正寻到了安身立命之所吧。
我下意识抚了腕上一串熏了檀香的菩提腕链,这是武陵送别时谢大哥相送之物。犹记那日谢大哥小心翼翼的自衣内取出轻快的看了我道:“可算做得了。若再躲懒怕是我这妹妹的嘴当真可挂油瓶了。唉,真真比小宇儿还要难缠。”
我抚弄着一颗颗乳白色的菩提子
好像孩童般开心的笑了,转瞬却又止不住滑落下如线的泪水。
“筠……筠妹,”蓦的,谢大哥一如旭阳的柔暖声线再度响起:“记着,只要你需要,无论身在何方,大哥都会立刻出现你面前。答应大哥,保护宇儿!保护自己!”
喟然暗叹。谢大哥,筠儿怕是一世亦还不起你这份沉甸甸的情意了……
回眸,我重新审视秋荻的坚韧,拂了拂衣袖:“罢了!本宫便看在你如此忠心为主的份上从轻发落。你自行前去领杖一十。待将养了伤势,便于芙蓉阁侍候六皇子罢。”
“奴婢谢过娘娘体恤之恩!”
眼巴巴看着秋荻被面色如土的一众宫人搀扶了离去,宇儿方抹了眼泪扬起湿漉漉的小脸怯声道:“谢谢娘。往后宇儿一定……”
“往后?”我肃整了面容:“你今日贪玩、废学难道便不用罚了幺?”
“娘!”小家伙闻言立刻一瘪小嘴又呜呜了道:“宇儿知错了。娘……”
见他这般楚楚可怜,我便是再欲教训亦狠不下心。我轻叹了拉他起身,点着他晶亮的额头斥道:“羞也不羞?堂堂大越的六皇子遇事只会哭啼,若被兄弟们知晓又有的取笑。害怕责罚便当长了记性,日后不可再犯。明晚你父皇驾临,还不收拾了去温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