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难想象和子与陈芜往昔的青梅竹马。自小相识,同居乡里,两小无猜。一起在无边原野上放风筝,一起在油菜花海里追逐奔跑,一起躺倒在草坡上看碧净无云的蓝天,一起郑重其事地办家家,她是新妇、他是郎君……她唱曲给他听,一曲歌罢,小心翼翼踮起脚尖,伏在他耳边问,陈郎,喜欢听我唱么?
喜欢,当然喜欢。
又或者他拂弦鼓琴,她应声而歌。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岸上踏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她这一说,也引动我满心哀楚。
是啊,就是四郎哥哥有心娶我,也早已见不到我了……宫苑深深,此后岁月都要在此消尽罢。世上已无亲人,漂泊无寄,或生或死都不会有人惦念。
“你怎么了?”和子忽而望定我,“我不该说这些伤心事。”
她含笑拭去我眼角不知何时流下的泪水,反过来温言抚慰道:“妹妹这么小,又是如何流落到这里来?”
我一时哽咽难平:“不知是谁听说我会弹琴……就来家中抢人。爹爹不让,被他们杀死了……”
她轻抚我背,默示我不必再述说。
黑暗之中,我们借一盏温灯的余光,轻轻拥抱,彼此宽慰过去的伤痛与来日的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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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
八月五日很快到来。那一天的庆典虽自黄昏开始,但我们从凌晨起就要准备。和子与我被带到东宫宜春北苑。
听姐姐们说,每年千秋节前一日,宫眷们都要用金花纸写红榜子,精心制成庆生笺,或者绣成凤凰衣,由内官呈入献给圣人。当然,我们这些新来的宫人还没有写红榜子的资格。
宜春苑门廊下一色梅红纸灯,一位内侍前来接洽,教习同他说了几句,便把我们交给内侍,自行回返。
内侍领我们走过漫长回廊,来到一处阁子停下,朝帘幔内道:“孟内人,王内人,她们来了。”
帘幔挑开,一位简妆舒袖的女子笑:“哎呀,让我看看金奴姑娘找来怎样一位弟子?”——想必她就是内人孟菊奴。我依礼敛衽。
那一位王内人则端详和子:“听说你是云韶坊新进宫人中歌声最好的一个?”
和子敛眉谦谢,王、孟二位内人也不再寒暄,引我们入内梳妆,再和了一遍曲子。
“你带来的怎么是练习琵琶?”孟菊奴噗嗤笑,“金奴也不给你一把好琵琶。”
说着从漆盒内取出一把螺钿琵琶,交与我:“虽是替补,却也是圣上的千秋节,好好准备罢。”
少时,我梳成双螺髻,换了绯丝布袍,锦袖,着绯布袴。和子则淡紫纱衣,大袖白襦,戴漆冠,饰以雀羽状金铜杂花,趿锦履。
晚宴设在兴庆宫西南隅的花萼相辉楼,黄昏时乐伎歌人均已列席楼南,赴宴的王公贵族次第到来。
乐班先奏《圣寿乐》,舞伎着五色彩衣翩然舒袖,仪态优美。其后在乐曲《舒和》中,鸿胪寺卿引领诸位番国使臣入席。《圣寿乐》又起,今上服通天冠、绛纱袍,在众位内命妇与内臣的簇拥之下,缓步上楼。
楼上隔开一道水晶帘,今上并妃嫔女御隐坐于后。司礼官高声祝颂,文武百官齐声庆贺,之后群臣进万寿酒,奉上金镜绶带和丝织成的承露囊。所谓承露囊,其实就是眼明囊。传说八月初一凌晨,用彩帛之囊盛装草木花卉上沾染的露水,以此清洗眼目,可求一年之中眼目清明。百官呈献承露囊实则隐喻沐浴皇恩。
而后番国使臣见礼还是由鸿胪寺卿引导。使臣先呈上贺礼,譬如西域进贡的犀角、南诏进贡的麝香、渤海国进贡的鹿茸、天山进贡的雪莲、高丽进贡的野参、交趾进贡的沉香、波斯进贡的琥珀。
侍中升奏,承旨答:“朕其受之。”使臣再拜。舍人承旨,降敕就座,番国诸官俱再拜。
典仪称:“就坐。”阶下赞者承传,皆就座。
至此太乐令才引领歌者及琴瑟诸乐伎来到阶前,脱履,升坐。尚食奉御进酒,至阶,典仪称:“酒至,兴。”阶下赞者承传,于是俯伏,起身。
殿中监及阶省酒,尚食奉御进酒,今上举酒,良酝令行酒。典仪称:“再拜。”阶下赞者承传,皆再拜,如此方罢。
和子与我都是《清商曲》的乐伎,所以也被引到阶前。其中出了一点小小的波折——赞者将酒传到我跟前,我还没有下拜就要接过酒来。身后只一声轻嗽,我蓦然转醒,行礼如仪,背后已沁出一层冷汗。
待赞者走远,我不由小心回顾,想找到那一声轻嗽的来处,只见列坐番国使臣之前有一位绛纱单衣漆纱冠的少年。看服色似乎应是五品以上官阶。他眸心一闪,含些微笑意望定我。我面上一红,微微垂首以示感激,藉此瞥见他一痕白纱中单的衣角。
很快,我得知了他的身份。
“鸿胪少卿——云南王长子凤迦异,因册袭次——再加授上卿,兼阳瓜州刺史,都知兵马大将——”
内侍官于阶前奉旨宣读,而自人群中款步而出,从容跪拜、纳礼的,正是方才朝我微笑的少年。
诸礼完成,气氛变得宽舒和睦。今上命内侍依次下赐礼物。赐四品以上金镜、珠囊、缣彩,赐五品以下束帛,赐番国使臣各种国朝方物。
乐声大作,待到《清商曲》时我已毫无紧张,只随着热闹欢愉的氛围应节拨弦。乐舞弛醉,楼头珠帘内笑语生风,环佩叮咚,杯盏相击。钟、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