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之后,叶初雪的目光终于有所松动,不再咄咄逼人。她松开了攥着他的手,看着他的衣袖被她拧出来的褶皱,仿佛能从那里面看出所有的真相来。
平宗从来没有这么忐忑过,一边仔细打量她的面色,一边小心翼翼地试探:“叶初雪,你……”
叶初雪低声道:“你可不可以陪我做一件事?”
他的心又提了起来:“什么事?”
“我要做一场祭典。”
平宗一愣,心猛地一松,却又没来由地生出一丝没着没落的空虚来。他点了点头:“好。”
碧台宫总算已经竣工。平宗本想等过了年带叶初雪和阿戊母子搬过去住几天,没想到倒先是用来做了祭奠场。
以前只是远远眺望过碧台宫,如今到了近前,叶初雪才知道原来碧台宫竟然是建在一座岛上。平宗指着那一片圆形的湖面对她说:“这里只怕千百万年前是个火山口,你看湖边的石头都是黑色的。”
叶初雪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见无数漆黑的石头,仿佛被烈火熔过一样,被粘连在一起,触目所见,惊心动魄。
平宗继续道:“湖上的碧台岛倒是自古有之,岛上有温泉,从太武皇帝起,便修建有汤泉宫。这次重建,除了扩建了原有宫室之外,更是将宫苑修葺整理了一番。因为有温泉滋养,岛上花树不与外面相类,即便是冬天也枝繁叶茂,四季如春。”
碧台岛上有拱桥与岸上相连。平宗拉起叶初雪的手踏上桥过去,笑道:“这桥你看着眼熟吗?”
他听不见叶初雪的回复,转过头去,见她面上挂着泪水,一怔,登时觉得自己又唐突又孟浪,连忙站住脚步,将她拥在怀中道:“是我不好,又来提你的伤心事。”
这桥是这次重修碧台宫时,他专门花了心思重建的。新桥仿照南朝凤都城外天津桥的规制,就连天津桥上三十三级台阶,台阶上雕刻的龙翔凤舞都照搬到了这里。叶初雪脚踩上去,只觉恍然若梦,想到故国不再,故人已逝,她前半生所有的一切都烟消云散,越发难过得肝肠寸断.却又堵在胸口,连哭都哭不出来。
“如果不是我执着于揭穿邕的身世而引狼入室,就不会有这样的一天。”她无比沉痛,“一切都是因为我……”
“别这么想。”平宗忍不住安慰她,“你终究是个女人,代替不了皇子。”
“不……”叶初雪摇了摇头,回想往事深悔不已,“三位伯父中琅琊王野心最大,庐江王有阿翁的长孙,我当初应该联络庐江王,而不是选择与琅琊王携手。”她叹了口气:“若是引庐江王入凤都,他一来需要扶持世子继位;二来在朝中根基不如琅琊王,需要仰仗宗室和老臣;三来……”她飞快地看了平宗一眼,低声道:“可以分化他与寿春王。如此他就需要与我联手,由我拥立为帝,而不是像琅琊王那样将我铲除,自己做个摄政王居于幕后,操纵朝堂。”
叶初雪转身望着湖水出神,良久才说:“我这些天回顾,其实一切错都出在我不该离开凤都。”
“怎么会?!你不离开凤都就是死!”平宗突然担心起来,上前一步揽住她的肩膀,“已经过去的事情,就不要想那么多了。”
叶初雪却对他的话充耳不闻,仍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其实当日我若留在凤都,他们未必杀得了我,毕竟军中多数还是支持我的人。琅琊王一时半会儿没那么容易接过手去,而且我留下,即便不在凤都,只要在江南,对他们来说都会是一种震慑,让他们没有办法由着性子胡来。”
“你可以去落霞关,跟余鹤年联手与凤都相峙,也就变成了今日这般光景,对凤都来说并没有一分好处。”
叶初雪认真想了想,摇摇头:“不,不去落霞关。”她伸手朝碧台宫一指:“去鄱阳湖。我父皇的故郡,南朝的腹地,也是我的汤沐邑所在。我家在那里根基深厚,远不是几道朝堂令旨所能左右的。只要我在鄱阳湖,为了与我相抗,琅琊王就必须要与龙霄联手,而疏远罗邂。龙霄与罗邂这两人最大的不同就在于,龙霄始终是我父皇的家婿,他再胆大妄为,终究不会有不臣之心,而罗邂……”湖上一阵风起,她突然没来由地瑟缩了一下:“罗邂确实为了覆灭我家天下而来。”
她说到这里,突然转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凌厉,竟然令平宗一时之间鼓不起勇气说话。
他紧了紧握着她的手,一言不发带着她走过桥登上碧台岛。
岛上果然绿树葱茏鲜花盛放,若非叶初雪心境枯凉,也许会怀疑自己到了仙境。
碧台宫初竣工,宫室内还未装饰完毕,到处都弥漫着油漆和菖蒲草的气味。平宗并不带她到宫室中去,而是绕过宫室,来到后面一处空地,笑道:“你看,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临着湖的一处高台上,并肩立着那四尊菩萨,正装裹着錾金的袈裟,半合眼眸,睥睨着红尘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