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若发出的无心宣言确实是真情实意的宣泄,她一向认为没心没肺是嫔妃准则,真把一颗红心掏出来爱皇帝,最终只会自艾自怜悲伤抑郁。
智者不入爱河,她只想在寒冷的冬天住在宽敞豪华的宫殿里吃铁锅炖大鹅1。
多么朴实的愿望啊。
但好像大多数的嫔妃,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的,都没有参悟这个宫廷生活哲学至理。
也有人参透了,但情愿沉沦。
譬如眼前人。
看着皇后垂头针线,敏若劝道:“大过年的,姐姐你就别忙活了,这玩意怪废心神的,有这功夫不妨眯一会,等会好吃年饭的饺子。”
皇后笑着摇了摇头:“有什么的的,两针的功夫就做完了,不废什么心神,正月里不能动针线,早些做完了,免得……”话到嘴边,她猛地顿住,转瞬方若无其事地笑问道:“今儿给你的香袋不喜欢吗?”
旁人用心给她做出来的东西,怎会不喜欢。
她只是不想看皇后这样劳神。
敏若如是想,也如是说,皇后闻言一笑,轻轻摇了摇头:“不费什么神,也不能光给你做,给旁人做就不许啊!”
说着她抬起一指轻轻点了点敏若的额头,敏若看了眼荷包上绣得颇为精细的海水江崖纹,撇了撇嘴没说话。
谁也没想到康熙会来,除夕夜本该阖宫聚在坤宁宫守岁的,偏生这位赶着吃饺子之后的空荡来了。
殿内摆了小小一炕桌,宫人都下去吃饭,敏若与皇后在里间炕上坐着,一大碗饺子、七八样小菜并合欢汤、平安果,一壶屠苏酒。
皇后不宜饮酒,只敏若斟了一杯,二人正说着话,康熙忽然来到,敏若行礼后忙要退下,康熙摆摆手,他裹挟着一身风雪而来,身上带着寒意,还没敢往暖阁里烤,就在明间里烤火,见敏若要退,摆手止住:“不必了,除夕夜,人多些热闹。”
“坤宁宫不该更热闹?”皇后亲自起身要为他解大氅,康熙道:“你莫出来了,炕上坐着吧。”
赵昌与梁九功他们刚进来的时候就被他打发去与永寿宫的宫人一道吃年饭了,他是悄悄进来的,没有往日那样大的阵仗,还亲手提着一盒果菜,倒真像悄悄会张生的莺莺了……额,敏若被自己的联想噎了一下,不由转头看了眼身边的“张生”。
“张生”正眉目含笑地看着来人,神情温和,真是半点不渣。
敏若压住自己漫无天际的联想,恭顺地低下头,康熙进暖阁来落了座,笑着道:“老祖宗身子倦,太后陪着老祖宗回去歇息了,坤宁宫怪没趣的,我想着来瞧瞧你……怎么大年三十的还做针线?”
他一开始是没看清皇后在做什么,凑近了才瞧见荷包的样式花样,忽然就顿住了,好一会才低声道:“光怪暗的,伤眼睛,别绣了。”
“最后两针,已做完了。”皇后将荷包随意在康熙腰间比了比,笑着说好看,敏若说不清她这会有几分真情几分演技,但看着皇后含笑的温和眼眸,只觉里头盛着的满满柔情并非作假。
敏若看着康熙将微微颤抖的手向背后移了几寸,手掌张合几次,最终也只用力握了皇后的手一下。或许是横亘在二人中的是生死与命运,即便他贵为九五之尊也无法动摇,于是他除了握住皇后的手,再无其他言语。
新年的屠苏酒不辣,酒味不浓,但皇后许久没沾过酒了,属实怪想的,敏若见她在桌上频频觑看,便将自己的酒杯推远,皇后抬眼嗔她:“小管家婆。”
神情颇为灵动。
康熙朗笑着,将合欢汤推向了皇后,“屠苏酒宫里常有,等好了咱们再喝。”
“好了”其实也不过是个托词,他们心里都清楚,皇后的病早已到了药石无医的地步。
所以这一场除夕欢乐的宴饮,也带着多少的苦涩与无奈。
皇后问起太子,康熙说:“保成捱不住,朕叫人带他到慈宁宫,随着老祖宗睡了。”
皇后点点头,没多问,举着合欢汤要与二人碰杯。康熙在的地方敏若总是异常沉默,碰了杯,皇后忽然喊她:“弹一曲琴吧,记得少时你最厌烦琴棋,长大了倒是都拣起来了。今儿除夕,弹一曲热闹些的曲子,不然就咱们三人,也怪冷清地道。”
古琴曲大多含蓄浑厚,或是寄激昂之情,或是愁思之乐,热闹欢快的属实不多,敏若按着琴弦沉思许久,抬手轻抚了一曲轻快的民间小调。
如今满族女子还没内卷得很严重,宫内懂琴的其实不多,一曲毕,康熙不由道:“却没听过用琴抚出的这样明快的调子……前儿说起叫乌朵她们学琴,老祖宗说听着怪凄凉的没意思,若早听到这曲,老祖宗怕是就同意了。该请三妹做先生,教乌朵她们呢。”
“她那半桶水的琴,岂不是误人子弟了?”皇后笑吟吟地,殿内气氛颇为和美,三人之间相互是夫妻、姊妹、姊夫与妻妹的关系,这大概是第一、也是最后一个这样的新年了。
康熙不赞同皇后的“半桶水”调论,对敏若的琴大加赞扬,随后几人坐着漫谈闲话,若论识见与读过的闲书,活了三辈子的敏若应该比二人加起来都多,即便谨言,到了熟悉的领域也总比平日轻松。
皇后气力不足,到后来便少言语,只是目光中带着欣慰与骄傲地看着敏若,握着她的手,眼里含着笑。
过年那一天大概是这段日子里最后一天轻松的时光了,转过年来,皇后的身子每日愈下,清醒的时光愈短、昏睡的时间愈长,敏若日日守在她榻前不敢离开半步,两三个月的相处,总归是皇后焐热了她的心,处出几分真情实意的“姊妹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