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子玄死盯着跛狼不放,用那双只有被刨了祖坟的人才有的愤怒的眼。
在山谷中追一条狼,即便是一条瘸了腿的狼,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深一脚浅一脚的踩在乱石上,一不留神,刘子玄脚下踏了空,猛然间摔了一个跟头,手里的木棍甩出去老远。一时间怒火攻心,他一边狼狈的爬起身,一边抬起头来看狼,如果他的愤怒的目光能化成羽箭的话,只怕跛狼早被射成了筛子。好在那禽兽仍在目极范围之内,顾不得去捡起丢掉的木棍,一起身站稳,他便片刻不停的急步向前,恨不能马上追上跛狼,亲手把它撕成碎片。
只要跛狼越过面前的那道弧形山梁,刘子玄也许就再也看不到它的身影了,而出乎意料的是,爬上了制高点的跛狼并没有急着向南坡逃匿,跳上一块大石头之后,它不但停止了奔跑,居然还转回头来望向了刘子玄。
山梁上空,乌黑的云团越来越浓,越压越低。刘子玄一边跑一边抬头仰望,那跛狼虽然身形消瘦,但看上去仍然威风凛凛,仍然野气十足,分毫不像一条经历过人类驯化的狼,如果不知道它的底细,绝没有人相信,几年之前的它还是猎人豢养的一只牲畜。
九年之前,当这条狼还是一个嗷嗷待哺的单薄生命时,刘子玄曾和它一起玩耍,一起打闹,当时的他绝不会想到,自己和那条小命之间会生出今天这样刻骨铭心的仇恨。九年之后的今天,当他不得不站在你死我活的立场上来看待这个昔日玩伴的时候,刘子玄心中除了些许惋惜之外,却也有了更多的懊恼,假如当年能够料到今天这样的局面,他一定会毫不留情的把它掐死在兔子岗上。今天这一刻,刘子玄终于知道了,对待狼这种秉性残暴的野物,就应该采用更加残暴的手段将其致死,不然的话,到头来只能是养虎成患,只能是追悔不及。
犯下了如此恶劣的罪行,它居然还敢和旧主正面对视!在山谷底仰望跛狼,刘子玄心头的愤怒无以复加,他一边爬坡,一边睁圆双眼紧盯跛狼,此时,丢掉理智的猎人儿子如同一头比狼更凶狠的野兽,势如破竹的向山梁猛冲过去。
在石头上停留片刻,只见跛狼慢慢转过身体,只向南一跃,那副消瘦剪影便消失在刘子玄的视野里,只留下一道幽黑的弧形山梁和同样幽黑的厚厚云层,依旧横在眼前。
刘子玄一口气爬上制高点,别说一条狼,连条狗也看不见。站在山梁平地上,刘子玄脸上闪过一丝失望。山梁南坡光照充足,灌木丛长得十分浓密,又有大量藤本植物缠绕其间,便形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天然障蔽,人的视线已然无法穿透,更不要想在其间追赶什么野兽了。
徘徊片刻,刘子玄不甘心放弃追逐,于是沿着山梁向东急走,想找出跛狼留下的蛛丝马迹好继续追踪。这样边走边找的前行十来步,刘子玄很快找到一个障碍物相对稀疏的入口,没有丝毫迟疑,他便踏着厚厚一层枯枝败叶,钻身进了南坡的灌木丛林。
牛头坡的南坡固然向阳,但这边的植物枝叶十分密集,太阳光线无从穿越植被,便使得山坡地表能长年保持幽暗潮湿,这恰为喜阳喜潮湿的何乌营造了绝佳的生长环境。何乌这种生命力顽强的藤本植物,是牛头坡上最为耐寒的物种之一,就算在数九隆冬里,也常能看到它们的绿色叶子。如果生在较为平坦的草地上,它们就竭力向四周生长,一旦遇到灌木丛或高大乔木,它们便会顺其枝干向上攀援。在这山体的向阳面,乌藤沿着低矮的灌木向上蔓延,占据了灌木的顶端后,又向高大乔木的枝头攀爬。在何乌生长密集的地方,多有被它们的密集藤条压断的粗壮树枝。若要说出哪一种植物在牛头坡上最为强势的话,一定非何乌莫属,它们似乎已经在这里生长了上千年之久,那芋头一样的根,只怕早已经扎到了山体的最深处。
穿行在乌藤制造的幽暗环境中,刘子玄总感到一双幽灵般的眼睛正躲在某处看着他,迫使他时不时的停下脚步来四下张望。这个时候,一阵莫名的恐惧感从他的心底悄然升起,如果在这样的环境中与跛狼遭遇,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占据上风。随着脚步的渐渐深入,刘子玄心中的底气逐渐衰弱,但胸腔内的一股怒火仍然在驱使着他的双脚。
在灌木丛中艰难行走,刘子玄的眼前突然闪过了父亲的脸,老人在世时,一定也曾在这里穿行,也曾在这里搜索目标,但当时的老人绝不会像他现在这样心虚懦弱。就在刘子玄重新鼓起勇气继续前行时,天空里突然响起了一声炸雷,四周的光线也随之骤然变暗了。
被突如其来的雷声吓了一个激灵,刘子玄本能的抬起头来望向头顶,可是他想要看到的天空早已被乌藤盖严了,连一丝光线也透不下来。在原地转了一圈,能看见的只是一团漆黑,刘子玄这才猛然觉,此时的自己竟如同一只落入陷阱的猎物,无助和恐慌像破土的竹笋般迅滋长,心头的怒气也很快被驱之怠尽。
雨水一来,山坡将变成一片烂泥,如果不小心扭伤了脚,与狼对抗时便毫无优势可言……好似从恶梦中惊醒,无奈的刘子玄只好决定放弃搜索。
由于之前走的是斜下坡山路,如果仍沿着原路返回,免不了要多爬一段山坡,那样的话,在大雨落地之前未必能到达山梁,想了片刻,刘子玄最终决定沿垂直路线插向山梁。
幽暗的光线中,终于爬上了制高点,钻出灌木丛时,刘子玄才现自己已经到了牛头坡东峰的山腰处。重新登上山梁,他随即瘫坐到一块石头上,一边大口的喘着粗气,一边扯掉身上的层层蛛网。
这是刘子玄第一次涉足牛头坡的向阳面,多年以前他曾经跟随父亲到过这道山梁,当时站在山梁上眺望南坡的地形时,就觉得里边阴森恐怖危机四伏,不曾想今天竟然赤手空拳的闯了进去,回想刚刚见到的险恶环境,一股凉意顿时颤遍了他的身体。
休息片刻,体力稍有恢复,正准备返回西坡,却又在几步之隔的东面看见了一个坟包,而那小坟包的前方,竟赫然立着一块石碣。
这道山梁虽然狭窄,地面却较为平坦,一个凸起的小坟包自然容易被看见。看到这坟包,刘子玄心里疑窦顿生,这道常年不见人影的山梁上,怎么会有一个坟包?
看着突然出现的坟包,刘子玄并不觉得陌生,他随即想到,在兔子岗东面不远处的草地里,也有一座同样的坟包,那里面埋的是当年那条被狼咬死的猎狗,而那坟包前,也有一块石碣,大小也恰好和眼前的这一座差不多。
这坟包里埋的,究竟是什么?
刘子玄很快又想到了一条狼,那条被老人两枪打死的母狼。老人说过,他把死狼埋进了林子深处,莫非眼前这堆土里,掩埋的竟是那条母狼?
刘子玄站在坟包边,想象自己父亲为母狼挖这座坟时的情形,当时的老人一定在为杀死那条狼深深自责,刘子玄甚至能想象到,掩埋了狼身之后,老人很可能坐在坟边抽完了一袋旱烟,才又怅然离去……
想着,刘子玄的目光落到了坟包南侧的一块石头上,那石头上,竟然印有一块深褐色的干枯血迹。走到近处蹲身细看,才看清那血迹周边还残留着几根野兔的毛。咄咄怪事!这里怎么会有兔子的血迹和毛?疑惑中,刘子玄又仔细查看四周,在山梁北坡的一处草丛中,果然又找到了一堆早已风干的动物粪便。看到这堆粪便,刘子玄不由得大惊失色——这种灰白色的粉末状粪便,无疑是一条狼留下的,林子里任何一种其它动物的粪便,风干后都不会如此粉碎,那是经过充分消化的动物骨头!
不止这些,在自己脚下的干燥地面上,刘子玄很快又现了新的端倪,只见那坟包附近的地上,竟有许多细碎的黑色泥土,这新鲜的潮湿泥土,一定是跛狼从墓穴中带过来的!它刚刚在这里抖落了身上的土?想着,刘子玄不由得警觉起来,他立即在原地转了一圈查看四周——它并没有逃向南坡,它刚刚沿着山梁一直向东,跑到了这里来!跛狼来过这里,它很可能还在这附近!
原地转了几圈,刘子玄没有找到任何动物的身影。
跛狼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留下这么多的痕迹?难道它经常在这里进食?牛头坡那么大,它为什么偏偏要选择这里?看到坟包四周的种种迹象,一股凉气又一次侵入了刘子玄的身体,一个可怕的猜测让他不由得心头一紧——莫非跛狼知道这土堆下掩埋的尸身与它有关?难道它从这坟包中嗅到了母体的气息,从而唤醒了最初的记忆?莫非它知道是猎人杀死了自己的母体,于是才决意要采取报复行为?要不然,它怎么突然到猎人的坟上挖起了洞?还有,它是不是有意要把猎人的儿子带到这里来?
跛狼的种种行为背后,究竟藏着什么动机?
刘子玄像是失落了灵魂,面无表情的在坟包前久久伫立。原来,他与跛狼之间的纠葛早在多年之前已经埋下了伏笔,早到他父亲误杀了那头母狼的时候,不对,或许更早,比更早还早,早到数万年之前,早到人们要把自己的生存建立在动物们的死亡之上的时候……刘子玄一时间疑惑起来,他从未有过的开始疑惑了,他疑惑自己父亲曾经做过的一切,究竟是对还是错,进化到今天的人类,已经全然不用把生存建立的野生动物的生命之上,可是这复杂的恩怨却并没有因此了断。这一刻,刘子玄体会到的竟是一种平等,他与跛狼之间的平等,猎人与猎物之间的平等,人与动物之间的平等……
直到密集的雨点敲响了山体,刘子玄才转身离开山梁,行尸走肉般向他爹娘的坟茔走去。
大雨如注,敲打得山林隆隆作声,雨水很快在山谷中汇成径流,向坡脚倾泄而下。
回到爹娘坟前,刘子玄被冷雨淋得瑟瑟抖,他双膝跪在坟旁,一边抽泣,一边把跛狼刨出来的土填回洞中……
雨点打在山坡上,渐起的雨花在地表形成了一层浓浓的雨雾,天光幽暗的林间,刘子玄伏在荒坟上放声哭泣。谷南燕撑着油布伞登上了墓地平台,眼泪也止不住的涌出了眼眶。
(待续)